炉门君

不用LF了。屏蔽很煩,審核莫名其妙。AO3是個好東西。請善用。

2016楔斯洛军团企划总集

WARNING:

繁体字注意

被儿子耽误出圈

自从夏冉之后再没有男神

感谢你们完整了我的生命

祝苏宝宝和夏宝宝新年快乐、爱爱快乐(喂



XSR/01


“大概就在這個位置。”


膚色黝黑的通訊兵說著,向通道深處指了指。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不久前,大概半個小時之前,我們剛剛下到地下準備進行維修勘察,就是那個時候看見的。”


對方確有此事一般的信服神色令詢問事件經過的政戰兵露出了頭痛的表情。他手裏的鉛筆在巴掌大的記事簿上草草地寫了幾筆,就把本子合上,跟著筆一起放進了腰間的小包內。


“這就有點麻煩了。通訊兵,你好好回憶一下,你確定你看見了醜?”


被這麼詢問的那人,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你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說謊嗎?”


“醜可是有很多年都沒有在人類居住區出現了。”政戰兵接著解釋,“這麼明目張膽地在人類的地盤上破壞電纜,這樣會不會太反常了?難道沒有其他的可能嗎?據我所知,自從上個月到了梅雨季節,有很多老化的地下電纜滲水,也有牆壁出現空洞和生蟲的狀況。”


“這絕對不會是什麼老化或者蟲蛀...”


“你憑什麼這麼確信?”


“就憑我們是通訊兵,政戰班的白癡。”


冷不丁地另一個聲音插進來。聲線沒什麼起伏,雖然態度不是那麼好。


“啊?你說什麼?”


政戰兵皺起眉。


“不同個體破化電纜會有不同的結果,不同的裂口,你以為蟲子會啃的和刀切一樣整齊嗎?”


從一開就一直蹲在原地,對周邊的談話恍若無聞的另一個通訊兵,這時候才搖搖晃晃地撐著膝蓋站起來。他一邊說著,慵懶地靠上牆,好像多出絲毫多餘的力氣都會覺得浪費。一頭棕色的捲髮隨意地翹著,看起來並沒有怎麼打理過。身上的軍裝也穿的鬆鬆垮垮,整個人顯得削瘦不少,袖子為了作業方便,乾脆就卷到了手肘上。與他的同組隊員的膚色倒是截然相反,裸露在外的小臂是略顯病態的蒼白色。他抬起眼,面無表情地看向旁邊幾個政戰兵,眼眶下積著濃重的黑影,這樣的凝視讓離他較近的幾個人不由得驚了一下。


“你們不斷地問,‘憑什麼’,又說,‘怎麼可能’,就在你們婆婆媽媽的東拉西扯的時候,那東西早就跑的沒影子了,就算有,也被你們弄沒了,到最後難道你們要把鍋扔到我們頭上不成?”


“通訊兵,你這是什麼態度?”另一個政戰兵反問,“你們這群人可是完全沒上過戰場的。連真正的醜都沒見過呢,誰能保准是不是你們看錯了?”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們的眼睛。但你們沒有不能不相信證據。”


那個通訊兵朝地上的電纜抬了抬下巴。


“自己看。”


“哈,就這個...”


“就這個?”


蒼白的通訊兵笑了。不過那笑容實在說不上友善。


“所以我說政戰班都是白癡...唉,你們居然敢在通訊兵最擅長的領域懷疑他們的能力?而且這個領域你們還一竅不通,你們拿什麼資本來嘲笑我們?”削瘦的年輕人聲音懶洋洋地,話語卻尖銳地嘲諷著,“一群門外漢來指責一個專家給出的結果,你們的智商都被自己的黑器吃了?”


這一連串的諷刺終於激怒了幾名在場的政戰兵。


“你他媽再說一遍,誰是白癡?!”


“欸等一下,不要打架...”


“一邊去!”


一個矮小的政戰兵似乎還保持著理智,他想要勸架,但被人推到一邊。


“臭小子,你一個修理工這麼嘴賤,是不是欠人教訓?”


方才跟著起哄的一人此刻也加入了進來,活動著手指關節,“咯咯”地準備揮出一拳。


“通訊狗,先揍他丫的!”


“媽的,揍他!”


窄小的地下管道裏人聲喧嘩,氣氛炒到了頂點,終於有人先動手了。


“砰!”

一聲巨響。但這並不是拳頭打在肉上會有的動靜。


原本沖著夏冉而去的那只手臂被人握住,後帶,猛然被截斷的力道使得那名政戰兵不由得重心偏離,他控制不住地向一旁傾斜,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人的腳乾脆俐落地踹在他趔趄的腳腕上,這名人高馬大的士兵瞬間倒地。


所有人都安靜了。


夏冉靠著牆,手放在腰後,他一時間還沒從變故中回過神來,只是愣愣地看著腳下狼狽趴著的政戰兵。


“喂!蘇汀!你幹什麼?!”


地上的人惱羞成怒地喊道。他帶著一身灰憤憤不平地爬起來,卻沒有朝對方動手的意思。


“你他媽難道沒聽見這混小子怎麼罵我們?!”


剛才將這人摔倒在地的年輕人沒有理會同班的咆哮,只是朝夏冉徑直走過來。他的身高比夏冉要高那麼一點,同樣是東方人的樣貌,不過是更加典型的黑髮黑眼,發尾帶著微翹,但打理的很乾淨。


夏冉跟那人相互對視了幾秒。然後年輕人伸出手,繞到腰後,握住了他繃緊的手臂。


他把他的手舉起來。眾人這時候都看清了,這個通訊兵的手裏捏著一只螺絲起子。


“一個肚子開花,一個軍紀處理。最後都被撤銷軍職,以在軍隊實施暴力為由終生剝奪參軍資格。”


那個人一字一句地說。語氣沒什麼情緒,只是就事論事地陳述事實一般。


“這就是你們想看的結果。”


他放開夏冉的手臂。朝著其他人問:


“現在還有誰想試試?”


其他的政戰兵面面相覷。


“雷歐。”


“啊,是!”


站在最外面的矮小的政戰兵回應。


“你把人都帶上去吧。我一個人查查線索足夠了。有消息會通知你。”


“...蘇汀。”


“沒關係,阿曼達那裏我會單獨去說。...另外,”那人重新看向夏冉,“通訊兵,你需要向上級反映嗎?”


“啊?”


“關於你今天跟政戰班起衝突的事情。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和雷歐會當你的證人。當然...”年輕人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你自己也是責任人之一,到時候要付一半責任。”


死魚眼的通訊兵聽了果斷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啊,好麻煩,上報什麼的,還要被人問七問八寫檢討,麻煩死了。我不要。”


“誒?你可是被欺負了啊,這沒關係嗎?”


被稱作雷歐的小個子有些難以置信。


“太麻煩了。很煩人啊。”


蒼白的通訊兵皺著眉回答,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神色。


一旁同組的通訊兵無奈地歎了口氣。


“唉,就知道他是這個德行...”


“是啊,完全不意外呢。”


另一個通訊兵跟著附和,無可救藥地看著事件的導火索。


“要是沒什麼事情了就給我滾開,與其跟你們這些白癡說話,還不如工作來的愉快。”


捲髮的青年嘟囔著,繞開其他人,重新走到破壞的電纜旁邊蹲下來,從旁邊的工具箱裏開始翻找東西。


一雙靴子停在他跟前。


“喂,煩不煩,都說了不想找你們麻煩了能不能放過我?”


他沒好氣地抬起頭。


“醜往哪個方向去了?”


只有那個黑髮的年輕人一個政戰兵站在管道裏。其他人似乎都離開了。地下安靜了不少,說話聲音不大都能聽見回音。


“從這裏往前,在第一個分叉處右轉。到了那邊跟著電纜走,被它破壞的地方會留下很深的一字形切口。”黑眼圈濃重的青年指了指自己腳下的電纜,“差不多就像這樣。”


“我知道了。”


蘇汀說完,低頭檢查了一下腰上佩帶的太刀和通訊器,就往通道深處走去。


內部空間狹窄,不過還算明亮,牆壁上的燈也依舊完好。他仔細地打量四周,走了一段路,才看到了牆壁上方留下了一絲細小的刮痕。斷斷續續地。


仿佛是什麼金屬用力劃過的痕跡。


他心裏有了一些確定。


“啊——等一下。那個政戰兵——”


通道後方傳來聲音,故意拉長的呼喊回蕩在管道裏。


夏冉慢吞吞地走了一段路才看見人,對方站在原地檢查什麼,似乎並沒有理會他的到來。


“喂,好歹給個回應吧。這地方這麼大。”


“就是因為大,給了回應也都是回聲,沒什麼用。”黑髮的青年朝他回過頭,“反正路是你指的。你知道怎麼走。”


“真難得。居然能碰見一個帶著腦子的政戰兵。”


對方聽了沒有說什麼,只是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啊這個。”


通訊兵喃喃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對講機。


“這裏的通訊信號一向不好,你帶著的那個是軍部的一般設備,估計到這裏爬不上用場。用我的好了。”


“那你呢?”


“通訊組一般都是集體作業,不會離的太遠。我借別人的就行。”


沉默寡言的政戰兵看了他很久,最後說了聲“謝謝”。


“你這麼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你很討厭政戰班。”


“啊當然,政戰班都是白癡。”夏冉陳述道,“沒有腦子的動物總會在體力上試圖耀武揚威。”


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眼前站著的就是他們的一員。


蘇汀也沒生氣,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喂你不要總是什麼都不說地看著別人啊。很滲人。”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最後那個政戰兵開口了。


“說。”


“罵人究竟是你的個人特點,還是你們通訊兵的天賦技能?”


死魚眼的通訊兵蒼白的臉上終於在這個時候有了一點血色。


“喂你這傢夥...是在嘲諷我嗎?”


黑髮的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真是絲毫的誠意都沒有。



XSR/02


天上的倫敦與地上的犬狼


“37.8度。”


“...咳咳...”


“有些低燒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個星期之前。”


“怎麼現在才來看?”


“沒有什麼大礙,咳...只是最近咳得厲害了...”


“你叫...蘇汀,是吧。”


“嗯。”


“病歷上有三個月前的記錄。...嗯,也是感冒?你似乎一直身體不怎麼好啊。”


“...差不多就這樣了。”


“最近一次的最高燒在什麼時候?”


“上周五,38.4度。已經退了。”


“嗯?”


鋼筆在紙上劃出上上的一條線。


醫生轉頭看著少年咳得微紅的臉。一臉的詫異。


“怎麼剛才沒聽你說?”


“自己吃了些退燒藥就好了...不是很嚴重。”


“不過它只起到消炎作用。...你這是季節性的病毒流感。在沒完全好之前,藥還是要吃的。”


“...嗯,咳咳...咳咳...”


“雖然政戰班一向健康素質不錯,但身體也不能亂來啊。以後記得一出現症狀就來醫院,有些病拖不得。”


“...嗯...不好意思...”


醫生笑著搖搖頭。


“好了好了,沒事了。”


他把病歷遞給少年。


“裏面的藥單交給取藥處的護士。她們會詳細告訴你藥的分配。早中晚都有。不要忘了。”


蘇汀垂下眼,看著手裏病歷上龍飛鳳舞的字跡。


“咳...謝謝您。”


蘇汀的感冒從上周開始,不過沒什麼人知道。這一個星期他都神色如常地完成訓練,出了比平時更容易感到疲憊之外,好像也沒太大改變。一年前他獨自分到一間宿舍,就沒跟別的人合住,房間裏最簡單的備用藥也就是上個季度留下來的一些退燒膠囊。


剛開始僅僅是喉嚨疼,跟過去差不多,是扁桃體的炎症,他心裏清楚也沒在意,就由著它去了。直到上周五他的病情加重,半夜裏燒的有些厲害,才頭暈腦脹地摸著黑起身,視線迷蒙地在抽屜裏翻出藥,開了臺燈對著看了看日期,發現不是過期藥便就著一杯水吞了。之後他把身上汗的透濕的上衣脫下來,一頭栽在枕頭上就昏睡過去。


好在藥效不差。第二天醒來視線裏一片清明。不過遺留下來的咳嗽確實折磨了他很長一段時間。


後來的一周蘇汀請了假。醫生再三叮囑,在他服藥的七天之內儘量減少過度的體力勞動,並開出病歷證明,要他交給政戰班事務處,作為請假的憑證。蘇汀自己覺得低燒倒是沒造成什麼身體上的大礙,食欲和思考能力都還在,睡眠品質一如既往,就是最近累的厲害,做的夢也少了,這未嘗不是一件壞事。


沒有訓練之後空出來的時間就很多了。楔斯洛圖書館在維修後不久重新開放,桌椅設施整齊的排列在寬敞的大廳裏,牆壁粉刷煥然一新。


泡在圖書館裏的人不多,常見的都是醫療班與通訊班的學生,不過大多是為了查詢課業與臨床上的問題,借了書便匆匆抱著走了。留下來的少之又少。偶爾碰到自己班上的,也是鳳毛麟角的幾個,時間長了蘇汀大概能認出那幾個人的臉,只是他們之間很少說話,最近的時候,也不過是隔著幾排書架,遙遠地點頭示意。


蘇汀閒暇的時候看了不少書。他看書看得很慢,看得書也是書架上無人問津的那一類。書皮嶄新,相比一些名著和暢銷小說,他看得書倒是冷的沒多少人知道。蘇汀也似乎對此不那麼在意,他常常花很長的時間,在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不厭其煩地順著書架一排一排地找書。他挑書的時候就靠著書架漫不經心的翻頁,看看目錄,又大致地看一看序言和封底的摘要。有興趣地就留下來,沒興趣的看了就放回架子上。


蘇汀家裏的人並沒有高等的知識份子,唯一稍有文學素養的也只有他祖父蘇爵。不過老人家固守著他那沒落了很久的貴族規矩,在他自己的老房子裏抱著僅剩的一點點尊嚴耿直著脾氣活了七十二年,從來就沒有主動跟他們聯繫過。


蘇汀的父親沒有繼承家產,在他二十歲那年,蘇文便把名字從家譜上刪去了,從此一個人在外建立家庭,跟鎮上的其他人一樣,過的都是平凡人的生活。關於這段往事蘇文後來提的很少,只是偶爾說起蘇爵,蘇文依然稱他為父親。


回想起來,蘇汀忌憚他的祖父從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直到後來年歲成熟一些他才逐漸明白,老人的刁鑽與冷漠實際上從來就沒有兌現過,他沒給他們什麼好臉色,卻也不狠絕到形同陌路。八年前的暑假蘇汀曾因為重病去蘇爵的房子裏靜養,那三個月裏從飲食到生活都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日子久了,等到蘇汀的身體好到能夠隨意下床行走,他跟蘇爵才逐漸地熟絡起來。儘管蘇爵見到他的大多數時候依舊是板著一張冷漠的能掉出冰渣的面孔,但年幼的孩子心裏隱隱能覺察到,這個比他已經多走了半個多世紀的大男人,終歸是個不善言辭的老好人。即便骨子裏的高傲容不得他彎腰低頭,但每個深夜裏,為蘇汀撚好被角的那雙手孩子也是記得的。身體痊癒後的第三天,老人把他送到門口,仿佛嫌棄什麼東西一般地揮揮手讓他快上車,年僅十歲的蘇汀主動伸手抓住了蘇爵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指,一向安靜寡言的小孩輕聲地說了句“謝謝,爺爺”,才扶著馬車搖搖晃晃地蹬上車廂。


蘇汀一直都記得蘇爵跟他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那時候他沉默地抓著父親的手,站在蘇文身邊,微微仰頭,不動聲色地迎向蘇爵帶著審視與挑剔的目光。


“我還以為你們養了只小野狗呢。”


看了很久後,老人收回視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最後只說了一句話:


“...沒想到是狼崽子。”


蘇汀在那個暑假離開蘇爵家後的第二天,收到了蘇爵寄來的書。


他順著書架一本本地看過去。看到某處時愣了一下,隨後伸手把書拿下來。他把書的背面翻開,抽出借書卡,有差不多五六個名字。書還保持著較好的狀貌,大概有九成新。他記起來,當初蘇爵送給他就是這本。


第二天政戰班體能訓練,蘇汀因為請假,得到了在陰涼處休息的准許。


“六公里一小時內沒跑完的給我再加五圈!”


“啊啊啊啊啊啊啊——————————!!!”


“跑在最後的那個!你再回頭跟雞腿玩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對不起——————長官————————!!”


操場上的新兵們大汗淋漓,慘叫聲不絕,其他兩棟樓裏的醫療兵和通訊兵都紛紛探頭出來張望,看笑話一般地對著操場指指點點。


樹下涼風陣陣,蘇汀躺在草地上,身下墊著鋪開的軍服,鬆開襯衫的領口和袖口,他躺著看了一會書,風吹著他愜意地想好好睡上覺,不過還是因為感冒沒有痊癒,好幾次都被自己咳醒過來。


就在迷迷糊糊,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湊上自己的臉。


蘇汀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雞腿在舔他。


他慢慢坐起來。雞腿見他動了,興奮地繞著他打轉。隨後她往跑道上跑去,回頭看蘇汀還坐在原地,她又跑回來,用鼻子拱拱蘇汀的腿,又往跑道上跑。


蘇汀感覺自己的體溫又上來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真有點困了,眼前的雞腿像一團放大的毛球一樣朝自己兇猛地撲過來。


“...嘿喲。”


蘇汀接住了她。


“你越來越重了啊...”


他喃喃著,把她放下來,沒什麼精神地跟她道歉。


“...我暫時還不能跟你一起跑啊,”他說,“去跟其他人玩吧。”


“嗚嗚...”


“真的...你看...”


蘇汀把自己汗濕的劉海撩起。


“...我病了...咳咳...”


雞腿覺察到了蘇汀的異狀。有些擔憂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蘇汀摸了摸她的腦袋。


“別催我了...去跟其他人玩吧。”


新兵們的跑速明顯地慢了不少,進入最後一刻鐘的倒計時,一些偷懶還在慢步走動的人各個都撒開腿玩命地衝刺起來。


他們的速度明顯地刺激了雞腿的追逐欲。


雞腿回頭看了眼蘇汀,又扭過頭看了看人聲鼎沸的跑道。


“...快去,雞腿。去追他們。”


“嗚嗚...”


蘇汀輕輕推了它一下。


“去。”


“汪!”


一眨眼的功夫,雞腿又竄回到了人群裏。她步伐敏捷地跟跑在隊員腳後,甩著舌頭不時興奮地蹦跶著。


蘇汀遠遠地看了一會,就重新躺了下去。他把書蓋在臉上,迷迷糊糊地,在陣陣微風的吹拂下,打起了瞌睡。


要說布克最初的模樣大概也是這樣。當他跟著狗隊在冰天雪地裏馳騁,健步如飛,一路翻山越嶺,無論是凝固的湖泊還是紛飛的大雪,都在被他的身形刀一般割裂。


蘇汀在恍惚間迷蒙地想著。每一片落在布克身上的雪花,還沒來得及被他的體溫融化,就先一步在他每一根毛發的尖端像蝴蝶一樣被剪碎。一片碎裂成百萬的雪子,一千萬片就碎裂成一個宇宙的繁星。


他花了一天的時間把這本書看完。


看到最後一個章節的時候正逢下午。蘇汀因為休假,暫時被分配去幫忙行政組的事務,行政組的組長向他表示這裏的事務不需要太多的體力,給他的工作也不過是向通訊班索要經費的申請明細。蘇汀去了一趟通訊大樓,在通訊班辦公室裏,忙的焦頭爛額的通訊員向他表示需要列印的明細太多,他可能需要排隊等待一下。蘇汀詢問了大概需要多長時間,算了算差不多二十多分鐘,他答應了。於是又折回到通訊大樓的樓下。


烈日當頭,但因為大樓的遮擋,一樓臺階前有一片不錯的涼快空地。


蘇汀找了個臺階坐下來,打開書的最後一章慢慢地看。


倫敦並沒有給布克一個完美的結局。蘇汀看得時候就在想,或許這個作家骨子裏就帶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降生,他憤怒於所有對於人天性的打壓和束縛,痛恨暴力支配與人的惺惺作態。但他又在這個世界裏混的風生水起,他嘗試了一個人幾輩子的生活,活得肆意和驕縱,仿佛他一生中的苦難都縮影成了他筆下的那片千萬人心馳神往的黃金鄉。


布克最後成為了一匹狼。再也沒有回到人類之中。


秋夜,當狼群追蹤食物走近出穀的時候,透過淒冷的月色,可以看到它在狼群的最前面奔跑,像個驕傲的領袖。他放開喉嚨高歌一曲,一支原始世界的雄渾的歌,振盪在整個山谷。


“...這是狼群之歌。”


蘇汀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念出最後一句話。


他回過頭,看見夏冉蹲在他身後,微微低頭看著他手裏的那本書。


“你要的明細表。辦公室托我送過來。”


“...謝謝。”


“你在看這個?”


“嗯。”


一向臉色不怎麼好看的通訊兵似乎收起了平時的態度,有些興趣地下了幾步臺階。坐到蘇汀旁邊。


正巧這個時候,一個影子慢悠悠地踱步過來。


“啊。”


夏冉跟那只狗大眼對小眼。


“我忘了這個臺階是屎蛋的專用席了。”


蘇汀沒有理會他們,自顧自地把書翻到前面。


“啊...你別這樣看著我啊。”


夏冉有些頭痛。


“...。”


“你一定要坐這裏嗎?”


通訊兵的臉上浮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不過依舊再次徵詢了一下意見。


“...。”


“真的嗎?”


“...。”


“真的沒別的商量嗎?”


“...。”


屎蛋沒有移動一分一毫。如磐石一般地蹲坐在夏冉腳邊。


最後夏冉歎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過來。我真是服了...只有這一次啊。”


話音剛落,屎蛋就竄了上去。動作敏捷完全不受體重影響。


夏冉被壓的一口氣差點嗆出來。


“欸,你。”


“嗯?”


蘇汀應了一聲,又往下麵翻了幾頁。


“你在找什麼?”


“我有些不明白。”


“什麼啊?”


“人花了好幾百年的功夫把狼馴化成狗,但這只狗最後又選擇成為一只狼...”蘇汀看著書,沉思了一會,“只是因為一個人類死了。為了一個人,他放棄了再接觸別的人類的機會。可是當他成為狼之後,似乎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快樂。”


“你對這個結局有什麼不滿嗎?”


“不,我只是在想,...對這個一個世界有了足夠大的絕望,卻沒有足夠的決斷來做出選擇,這樣活著也不是,不活也不是,是不是就跟行屍走肉差不多。”


一旁的通訊兵眯起眼睛。


“你是覺得布克沒有得到自由嗎?”


蘇汀搖搖頭。


“他一輩子都還記得那個人。就一輩子都被悲憤拴著。怎麼看都不像自由的樣子。”


“所以呢,你在質疑他的選擇嗎?”夏冉問,“難道你希望他回到人類的世界去嗎?”


“不是的。”


蘇汀沉默了一會。


“我明白它的選擇。...選擇跟犧牲差不多,都是丟一半保一半,錯了就錯了,也回不了頭。”蘇汀說,“它活得這麼痛苦,為什麼不乾脆一了百了地跟著去死呢。”


夏冉打量著蘇汀沒什麼情緒的側臉,但他還是瞥見了蘇汀捏著書頁的手指微微地收緊了一下。


“喂,....那個....”捲髮的少年在腦海裏搜刮對方的名字,發現只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姓氏,最後改口,“小孩。”


旁邊的人愣了好一會,才緩慢地,頭一次把臉徹底轉過來。少年第一次有了類似驚訝的神色。


“對我就是叫你呢。雖然我不清楚你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不過我想你看的太認真了。”夏冉想了想,補上一句,“這樣不好。”


“....。”


“可能你經歷過不好的事情,我猜的,不過我也沒無聊到去問別人的私事。但是說句實話,即便是再深的恨意,也沒有全盤否決善意的權利。這一點你明白嗎?”


“...什麼意思?”


“我問你,”夏冉深思了一會,問蘇汀,“你覺得布克之後還會碰到愛他的人嗎?”


蘇汀沉默著想了想。點點頭。


“但是他為什麼不留在那個世界,等著下一個人來繼續愛他呢?”


夏冉問的很慢,蘇汀看著對方的眼睛,他不明白這個人想要他回答什麼樣的答案。


“小孩,你說老實話。不要給我裝。這不是精神測驗,把你那套假惺惺的答案收起來。”


蘇汀愣了愣。


察言觀色慣了,忽然被人戳穿的感覺還真是有點新鮮。


“因為他害怕。”


最後蘇汀說。


“害怕什麼?”


“害怕再失去一次。”


“害怕有什麼用,最後桑頓還是死了。”夏冉輕描淡寫地說,“你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某個人身邊,為他拼盡全力,為他遮風擋雨。人的變故那麼多,怎麼可能一一都在意料之中,什麼都讓你能應付的來。”


“...。”


“難道就要因為這個,一輩子都不再去愛什麼了嗎。”


夏冉問他。


屎蛋在夏冉腿上懶懶地趴著,夏冉覺得腿有些麻了,就把屎蛋舉起來在空中晃了幾下。狗狗一臉慵懶地看著他,微微往前探頭想要舔他的臉,被夏冉躲開了。


蘇汀看著一人一狗,沒有說什麼。


“你覺得呢?”


蘇汀說我不知道。他又想了一會,問:


“不擁有就沒人能奪走。這樣不好嗎?”


“你是白癡嗎。”夏冉哼了一聲,“這種自矣自憐的活法哪里好了。說白了只是害怕被傷害的膽小鬼罷了。”


“...。”


“比起被寂寞殺死,為什麼不去相信別人。”


“相信什麼?”


“相信他能好好活著。”


“相信什麼也不一定...”


“如果你連一個人活著的權利都不想去相信,怎麼會去真正的愛他的生命。”


夏冉嘲笑他。


“再說了,這本書,實際上還是挺矯情的。”


他把屎蛋放下。兩只手捧起屎蛋毛茸茸的腦袋揉捏著。


“狗啊,遠遠比這本書裏的要單純的多。你看。”


他把屎蛋的臉掰向蘇汀的那一邊,給狗狗扯出一個蠢蠢的鬼臉。


“它們對於愛恨這類的事情,想的比人要開,沒那麼多牽腸掛肚兒女情長。因為它們本來就是這樣無憂無慮地跟著人一起長大的。


與其說這本書在講狗,還不如說這只是一個披著狗外皮的人,有著倫敦的心,心裏卻嚮往著狼的解放和自由。”


夏冉放開屎蛋,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褲子站起來。


“所以真正的狗的仇恨與悲傷很短,但是它們的記憶會很長。這才是活著的辦法。帶著記憶去活,遠比帶著一秒鐘的愛恨逃離要艱難,不過也很偉大。”


這個看起來一向沒什麼在意與牽掛的通訊兵這麼說著,就好像過來人一般地把一些事情帶了過去。


他撐著膝蓋,似乎對長期坐在地上有些不適應。蘇汀沒有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也沒資格對你說三道四,”夏冉隨便地說,“只是覺得你這小孩想這麼多太危險了。怕你想不開做傻事。就算我多管閒事好了...真麻煩。”


“...。”


“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嗯,你怎麼了?”


“...沒什麼。”


“那你快走吧。哦還有,不要喂屎蛋。不然我就告你謀殺班狗。”


“嗯。”


夏冉被蘇汀的眼睛盯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一邊想著這小孩真奇怪一邊往通訊大樓裏走去。


蘇汀默默地看著夏冉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他把書合上。屎蛋又坐回了特等席。他注視著屎蛋肥胖而飽足的臉,最後微微探過身摸了摸屎蛋的腦袋。


然後蘇汀起身離開了。



XSR/03


五月與自行車(上)


1.

人一輩子都不可能逃離自己。


蘇汀站在門口,清晨熹微的光從門縫底漏進玄關。他父親坐在玄關的臺階上,低頭系好了右腳皮鞋上的鞋帶。那些光像灰白色的流沙,浸沒了他父親的鞋底。


然後男人向他微微靠過來,伸出手臂攔住了他的肩膀。蘇汀安靜地任由男人抱了一會。小孩的第六感告訴他這個擁抱非比尋常,但他弄不清楚這種感覺的源頭,他父親擁抱他的力度很大,把他所有的骨頭都朝著身體裏擠壓。他被他的父親抱著,胸腔裏卻生出一個黑洞,在他心臟的位置有什麼不可抗力瘋狂地將他的血肉與骨骼往內吞噬。他表面安然無恙,但皮囊下的一切都生生拉扯撕裂。


那個怪物在他自己的身體裏。他想,被自己吃掉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2.

長假四天的間隙,蘇汀回了趟家。到家的那會夏冉正好來了電話,蘇河舉著話筒朝正在脫鞋的蘇汀示意。


“是夏冉哥。”


“你先接,我身上很髒。要去洗澡。”


“哦。”


蘇河點了點頭,就耳貼著話筒聊開了。


母親似乎去鄰鎮看望祖父,要到傍晚才會回家。蘇汀路過客廳,拿起母親留在餐桌上的便簽看了一眼,回房間放了旅行袋,打開衣櫃挑了幾件乾淨的衣物,就轉角進了浴室。


他把髒了的軍裝扔在洗衣籃裏,自己走到蓮蓬頭下麵沖洗掉身上的塵土和汗液。蘇汀在水流下睜開眼睛,他垂著眼看著水順著自己的小腿一路流進排水口,水裏帶著紅色的血絲。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反手摸到背後的紗布,把它撕了。紗布上的藥已經被水沖的沒有了顏色。唯一留在上面的只有還沒完全凝合的血跡。


很突兀地,把紗布扔進垃圾桶的時候,他想起了夏冉那張嚇得半死的臉。


我應該告訴他了這種傷口不會死人。


蘇汀想。把水溫調的高了一點。也沒有再管背上的傷口了。


3.

“哥,把衣服脫了。”

蘇汀疑惑地看了蘇河一眼。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不要裝睡!”


見到對方一副縮頭烏龜逃避現實的模樣,年紀較小的孩子堅決果斷地爬上床,一屁股坐在對方的腰上。


蘇汀面無表情地與蘇汀對視。要死不活的樣子與一條被釘在板子上的鹹魚無異。


“小河...我很困...”


“上衣脫了。”


“都說了我沒受傷...”


“夏冉哥說你從醫院裏偷跑出來!他要殺了你哦!”


“...他還說我是傻逼白癡智障呢...不用當真...”


蘇汀打了個哈欠。


“哥!”


“乖。...哥困了,自己去玩。”


“不要轉移話題!”


蘇河揪起對方的衣領就是一陣猛搖。


“咳咳...停...停...”


蘇汀忍不住一陣頭暈反胃,趕緊拍拍自己弟弟的手示意對方放開。


“....你什麼時候...這麼粗暴了...”


“夏冉哥說這樣會有用。看來是真的啊。”


蘇河目光閃爍著感慨。


吃裏扒外....


蘇汀捂著喉嚨乾咳。


“聽我一句話...不要跟夏冉學...他不是好人...”


“夏冉哥才不壞呢。”


這反駁的也太堅決太毫不猶豫了。


“為什麼?”


“他給我帶過超級好吃的進口巧克力。”


果然還是吃裏扒外。


....我還養了你七年啊,蘇河。


“起來。給你看。”


蘇汀認命坐起,掀開上衣。露出背後的傷痕。


蘇河愣愣地看著,似乎有些被嚇到。


“害怕就不要逞那個強。你以後又不是要當兵。”


蘇汀看著小孩忽變得臉色,說著,就把衣服遮下來,重新躺回去。


“哥,你這傷怎麼弄的?政戰班不是都被調往北部了嗎?”


“軍隊裏出了點事。後來沒去成。”


蘇汀說的輕描淡寫。


“我跟媽媽走了之後,城裏發生什麼事了嗎?我聽說有爆炸...”


“只是化工廠爆炸。沒什麼大事。”


“騙人。”


小孩的聲音沉下來。


“...。”


“哥你總是什麼都不說。”


“...。”


“你什麼都不說清楚。就是在外面遭了天大的罪你也要像一個沒事人那樣回家嗎?”


“...。”


“六年前你為了找我被雨淋到肺炎都不回家。現在你做的這些事情跟那有什麼不一樣?”


“...不是你的錯。”


“什麼樣的傷才會進重症病房...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蘇河...”


“蘇汀...你是不是還把我當小孩子?”


蘇河說著,聲音就哽咽了。


“是不是哪一天你死在外面,我也會是最後知道的那一個?”


他被嚇壞了。


蘇汀歎了口氣。


他坐起來,微微向小孩靠過去,輕輕攬了他的肩膀往自己懷裏帶。


可能就算他瞞得再好,夏冉總有一天也會說破。


那個人就沒有哪一次讓他省心。


但歸根到底,讓一家人擔驚受怕都是他自己的原因。


怎麼遮掩怎麼推脫,他也不能瞞一輩子。


蘇汀說謊的習慣從很小就開始了,但他說出的謊從沒有傷害過誰,相反的,他是因為害怕傷害到別人才用謊言建了堵柔軟的安全牆,以為這樣會讓現實撞向他們的力道小一些。


“對不起。”


懷裏的小孩聽見他的道歉,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是想告訴他沒關係。


“我是你哥。我要保護你。”


“當初爸爸走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抱著我的。也是這麼交代我的。”


他跟他說再見。


4.

蘇汀回想起來。


記憶中他父親死去的那個五月下了一整個月的雨。


他身體裏的怪物匍匐著,透過他的眼睛,注視著水溝裏他父親被雨水浸的透濕的屍體。耳邊都是劈裏啪啦的炸裂聲。自行車的後輪翻起,前輪一頭栽進一人深的地下道。輪軸切開了所有的落下的雨水。


如果當初攔住他就好了。


年幼的蘇汀看著掩蓋在白布下的屍體被擔架抬起。他站在雨裏,鎮上的人在他身邊小聲地交頭接耳。有人歎息著,有人小聲地竊笑。


如果攔住他就好了。


男孩捏緊了拳頭。指甲往心窩狠狠地攥進去。


為什麼我沒有攔住他呢?


我明明知道,家門之外的整個世界都等著將他殺死。


“我明明知道的...”


可我讓他走了。



5.

“所以我後來就不敢了。我不相信英雄了。我也不相信什麼光明磊落。”


我都不想再去相信了。



6.

“哥...?你說什麼?”


蘇河抬起頭看他。蘇汀放開他,輕輕用手指揉亂他的頭髮。孩子的發絲柔軟順滑。順從的樣子很乖。


“我說,爸臨走前交代我:蘇汀,我走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父親那時候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沉默地抱著他,就好像把他一生的擔子卸下,像冠冕一樣地戴在他的兒子頭上。


“啊,交給我吧。爸。”


他父親放開他後,男人就站起身,打開門,光在這一刻全都湧了進來。蘇汀眯著眼睛,注視著銀色的流沙溫柔的將男人吞沒。



7.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沒忘過。我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麼樣,我只是想保護你和媽媽。”


“爸輸在他還有一些堅信的東西沒有捨得扔掉。但我已經扔了。全部都扔了。所以我可以為了你們戰無不勝。”


“而當我離開家,當我走的很遠的時候,這個家就是你的了。”


“蘇河。”


蘇汀溫和地笑起來。


“交給你了。”


孩子的眼角通紅,他看著自己兄長的眼睛,最後破涕為笑。


“啊,交給我吧。哥。”


他說。



五月與自行車(下)


“你走丟了?”


“才沒有。”


“那你哭什麼?”


“我沒在哭!”


蘇汀無語。


他蹲下來盯著眼前小了一號的泰迪熊有些無可奈何。


孩子一直都埋著頭默默地拾撿散落一地的課本。微微帶著嬰兒肥的側臉紅撲撲的。看起來是哭過了。只是這孩子嘴倔的跟鐵壺似的,怎麼撬都不肯鬆口。


“剛才欺負你的小孩都是哪個班的?”


“不要你管啦!”


“你什麼都不說事情也不會有好轉。”


孩子仿佛被激怒了一樣地朝他瞪過來。


“我可以自己解決。不需要向別人求助。小孩子如果仗著自己的年紀倚仗大人,他就沒辦法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


蘇汀心裏一怔,不動聲色地問:


“誰教你這些的?”


“爸爸和姐姐。他們都是很強的大人了。所以我也能變得和他們一樣。”


“那你的爸爸和姐姐,有沒有告訴你,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靠一個人就能解決所有事情?”


“不可能!”


捲髮的孩子抬起頭大聲朝他反駁。


“人具有無限性,不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人都是弱者。適者生存,淘汰白癡。”


蘇汀沒忍住笑了。


“你笑什麼啦!你是在看不起我嗎?!”


“不是,只是想起一個人。他總是覺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是白癡。”


“什麼啊那個人,太狂妄了吧!”


“就是啊。”


“得有鄙視別人的資本才能這麼認為啊,他這麼隨便就看不起人其實自己才是白癡吧!”


“嗯嗯。”


“你笑的這麼開心幹嘛?”


“沒,就是覺得你說的挺對的。”


蘇汀心裏笑得開懷,表面裝作沒事一樣幫孩子把書本都撿了起來。一本本地拍去上面的灰塵。


“給。”


“謝謝...”


“以後這種事情,還是找個人商量吧。跟老師說說。”


“靠老師就輸了。我才不要。”


“為什麼?”


“老師只聽爸爸跟姐姐的話,他們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向老師求助就等於向家裏人求助,這很丟臉。”


“你家裏的人從來都不會幫你嗎?”


“不會。我也不需要。我要他們從心底裏承認我很強。”


“然後呢?”


“什麼?”


“如果某一天他們真的承認了你是一個強大的人。你會怎麼樣?”


“...不怎麼樣。但是..至少,他們會把我像一個大人那樣對待吧。”


“你想長大嗎?”


“嗯。小孩都是白癡,幼稚又吵鬧。我想成為安靜的大人。”


“唔...這個嘛...你覺得你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首先肯定是長得很高,嗯大概會有我爸那麼高,要比你還高。”


“嗯?”


蘇汀抿了一下嘴。


“其次,我不會是一個白癡。而且我會離白癡遠遠的。我會在一個都是聰明人的地方工作。要麼我就一個人待著。”


“嗯...”


“還有我會長的很帥啊,最後娶一個像我姐那麼厲害的女人。”


“.......。”


“怎麼樣?”


蘇汀猶豫了一下,最後把書本裝進他的書包。掛在小孩肩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的很好。”


但是現實很殘酷。你沒有我高。


你會在一個全是白癡的地方待上好幾年。


真可憐。


蘇汀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小泰迪熊扶起自己的自行車。


孩子忽然站著沒動了。


蘇汀有些奇怪就走過去,近看才發現後車的車胎破了,車胎上還被人惡意地釘著一根手指粗的釘子。


“車鏈也被剪斷了...”


蘇汀的臉色沉了下來。


早知道剛才就不該輕易放那幾個小鬼走。


“你怎麼回去?家裏有人來接你嗎?”


小孩搖搖頭。


“我要自己回去。”


“你的車壞了,沒法騎了。”蘇汀在口袋裏摸了摸,還有零錢帶著,他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搭計程車回去吧。”


“不行。”


“你家就算不遠,你一個小孩走回去也不可能。去搭車。公交出租隨便你。”


“不行。”


蘇汀看著那孩子斬釘截鐵的模樣,歎了口氣。


夏冉看見面前的年長的少年收回去的手,有些小小的慌張。他伸出手抓住蘇汀的袖子。臉上帶著不安。


“對不起...不是我不相信你。”


孩子小聲道歉,似乎害怕蘇汀生氣。


“是我不能擅自去做別的車,會遇到危險。我家裏....情況有些不一樣。”


蘇汀愣了愣,隨即回憶起夏冉家裏的情況。


富家小孩一個出門確實太冒險了。


“嗯,沒事。”


蘇汀摸摸他的頭。安撫孩子的情緒。


“我沒在生氣。”


說著他把自行車扛起來。


一只手朝小孩伸過去。


“走吧。”


“啊?”


泰迪熊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送你回家。”


“啊...”


“難道你不記得回家的路嗎?”


“記是記得...”


“那就走吧。你帶路,我送你回去。”


“那車...”


“這車留在這裏你明天還怎麼上學?你不是不想求家裏人嗎?”


“唔唔...不會很重嗎?”


兒童車會重到哪里去。


蘇汀倒是覺得在夏冉臉上看見這種猶豫的神色很新鮮。


這傢夥從小就有瞎操心的習慣啊。


他想。


“不重。走吧。天快黑了。”


“嗯。”


一只較小的手掌放在他的手上。


“那...那個...這可不是我求你做的啊...”


“嗯。”


“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你到時候要跟我爸說清楚啊...”


“嗯。”


“我沒求你啊。”


“知道了。”


“我真的沒有求你哦!”


“嗯。”


“還有...嗯...”


小孩咬著嘴唇,白皙的臉上漲得通紅。


“謝謝你啦....”


奶聲奶氣地道了謝。


蘇汀看著孩子柔軟的頭髮,以及別開的側臉。一時間呆了半晌。


“...不用客氣。”


不過,在那之前,蘇汀想起了一件事。


他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


“我們來賭一下吧。”


“什麼?”


“你爸媽還有你姐姐,他們其實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能變成一個強大的人。他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的長大。而變強,不過是保護你的手段的罷了。”蘇汀說,“為了讓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能夠幫助你活下去。”


“為什麼你要這麼說?”


“試試看就知道了。”


蘇汀把硬幣丟進電話裏。撥通了一個號碼。


他等了一會,對面接通,傳出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請問你是誰?”


“給你們十分鐘。夏冉學校門口的車站。十分鐘沒有看到你們來接人。我就把你們的小少爺綁架了。”


泰迪熊一臉驚訝。


蘇汀沖他眯了眯眼。繼而冷冷地說:


“只給你們十分鐘。十分鐘後這孩子就是我的了。”



*

“喂,白癡!你睡著了嗎?”


蘇汀微微眯起眼睛,視線裏一張放大的泰迪熊臉就湊了過來。


“你沒事翻我錢包幹嘛?這是我童年照還給我!”


他花了將近一分鐘才反應過來自己躺在自家的客廳沙發上。趁著夏冉跟蘇河出門買東西的時間自己無所事事地到處翻東西。正好就看到了夾在夏冉錢包裏的照片。


然後就有了那個匪夷所思的夢。


蘇汀翻著死魚眼看了看夏冉的臉,又看了看照片。


時間啊...真是一把殺豬的刀。


“你這麼看著我幹嘛?”


“沒...”


蘇汀從沙發上坐起身,摸了摸酸痛的脖頸。


“把衣服給我脫了。”


夏冉在他旁邊坐下來。把帶過來的藥箱打開。從裏面劈裏啪啦地擺出一排藥瓶。


怎麼今天一個兩個第一句話都要他脫衣服。


蘇汀心裏想,但是在夏冉殺人刀子一樣的眼光下默默照辦。


“泰迪熊...”


“你再叫我泰迪熊我就把酒精灌到你嘴裏再點火。”


蘇汀閉嘴了。


他一邊聽著夏冉抱怨自己擅自逃院的事情一邊動作小心地往他背上塗藥。


“這些都是進口藥你給我記住了,下次再逃院我給你塗了多少瓶你就給我按整瓶的價付錢。”


“...。”


果然瞎操心的個性從小到大都沒變過。


不過。


蘇汀看著自己手裏捏著的照片,微微笑起來。


都挺可愛的。



XSR/04


1.

車來的時間正值中午。


“...政戰班機動組第五分隊,隊長法壬。已到者依次報名。”


“雷歐。”

“考凱因。”

“榮箏。”

“蘇汀。”


“全員到齊。”


女人轉身,英姿颯爽地朝她的長官敬了個軍禮。阿曼達回以軍禮,然後將手裏的袖章交到她手上。


“祝你們好運。”


“謝謝。全員敬禮——”


人聲鼎沸的停車場,通訊兵與醫療兵忙碌地將器材搬運到卡車上,各班清點人數與行前訓話的聲音不絕於耳。蘇汀微微撇頭,滿眼紅色藍色灰色的人潮,斑斕的像是一場盛大的節慶日。他在隊伍裏偷偷低下頭打了個哈欠,跟著踏上了車尾伸出的踏板,借著雷歐的胳膊一蹬,就低頭鑽進了車篷裏。


榮箏見他進來,不著痕跡地往旁邊多挪出一個空位。蘇汀說了聲謝謝。抱著刀就靠著車篷開始打瞌睡。坐在對面的考凱因看著女孩子一臉慌張又故作鎮定的模樣,用胳膊抵了抵雷歐。




2.

“我就說這小丫頭片子對面癱有興趣。”


他壓低聲音。


“你真是連出任務的時間都要拿來八卦啊。省點力氣吧考凱因。”


雷歐歎了口氣。


“什麼八卦。這叫關心隊友的身心健康。榮箏比蘇汀還小一歲,說白了就是個青春期少女,被荷爾蒙衝昏頭腦蒙蔽雙眼,這個時候最容易誤入歧途!我們這些做學長的職責就是要給她正確的人生引導。”


“停停停...誤入歧途什麼鬼?”雷歐瞥了眼對面毫無知覺的兩個隊友,又看了看坐在車篷最裏面閉目養神的隊長,“她對蘇汀有興趣就是誤入歧途?蘇汀又不是什麼混混流氓難不成還能把她賣了。”


“說不准。”


“什麼意思?”


“你見過那小子喜歡過什麼人沒?”


“沒聽他說過。”


“我們跟他從預備生到分配成正式軍人一共幾年?”


“快兩年了吧...”


“兩年之內他就沒跟你說他覺得哪個女生好看或者自己有收藏什麼這樣那樣的雜誌嗎?”


“都沒有...喂,軍隊裏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能帶進來啊!”


“嘖。雷歐,你這麼規規矩矩是要出家嗎。誰的寢室裏沒有一些...”


“閉嘴,我一點都不想跟你討論我的興趣愛好。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興趣愛好。”


“不我的意思是,說不定那小子跟一般人不一樣呢。”


“蘇汀只是內向了一些吧,他一般的興趣也就是待在寢室裏看看書之類的。聽說他家裏條件也不是很富裕,精力大概都用來照料家裏人去了,所以都沒怎麼看他去參加什麼聯誼或者跟誰走的很近。”


“我倒是聽到了另一些東西,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有些在意。”


“什麼?”


“面癱的精神評鑒啊。好像有人說他的三次評鑒都保持著兩A一B的評價。”


“那不是很正常嘛。”


“不,我評鑒科的內部消息,好像他的精神狀態數值,兩年以來一直都沒有變過。”


“啊?”


“一個人的精神狀態怎麼可能在任何時候都完全一樣?哪怕再小的波動差也應該有啊。只有死人才不會變吧。”


“喂,你別亂猜。蘇汀一個好好的活人,又不殺人又不放火,評鑒在正常範圍就好了啊。”


“雷歐,我有個想法。雖然有點不靠譜,但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可能,...信不信由你。”


考凱因說著,再一次抬眼打量寂靜的車篷。除了他們其他人都已經睡著了。只有偶爾輕微的顛簸發出的聲響。


“這事你別對任何人說。我們跟面癱這麼久,一起經歷過來,什麼事沒見過。不管他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我都把他當成我一生的戰友。我沒想害他。”


他沉著嗓音。


“我懷疑他...可能真的跟一般人不一樣。在精神鑒定面前,一般人藏不住的東西,他能藏的住。一般人穩不住自己,他能穩住。他熟悉精神鑒定的每一層每一個問題想要挖掘他的資訊,所以他就像背答案一樣,拿出標準的答案來作答。甚至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能把結果變成子自己想要的那樣,高一點和低一點對他來說都不是本能的反映,而是他自己意料之中的。”


雷歐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對面看過去。


“但...但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呢...”


“對啊,為什麼呢。”


考凱因若有所思地說。


“如果是一個正常人的話,有什麼是見不得人的呢。”



3.

情況如圖所示。醜侍出現的位置有三個。而且每分每秒都在變動。


帶著白手套的手指從地圖上的醜侍標記上移到右上角的紅色三角。


東北方向就是瘋後的位置。他們都在尋找自己皇后的蹤跡,為了防止不必要的平民傷亡,我們得把這些醜侍集中到無人區。就在這裏。


法壬敲了敲最北邊的大片空白區域。


把瘋後引過去不就好了。反正她的小嘍啰也會跟著。


那是主力部隊的任務。


頭髮盤起的女人乾脆俐落地駁回了建議。


我們機動組是協助其他分隊的工作,另外保護通訊板班的安全。他們要在地鐵裏維修電力系統,同時還要給醜安裝追蹤器,沒有政戰班的幫忙估計會很難執行。


居民怎麼辦?


雷歐問。


有四個分隊會將居民往南疏散。通過街道和地下鐵,兵分兩路,分別往西南和南部的同行路口撤出。儘量把醜侍往北引,一旦發現它們有南下的意圖,一定要及時阻攔。清楚嗎?


明白。


那麼接下來進行人員佈置。



4.

真是夠嗆,刀槍不入水火不容,那豈不是完全拿它們沒辦法嘛。


更何況傢夥在黑暗裏都能看得清,掩護作戰看來是沒必要了。煙霧彈什麼的都拿下來算了。


考凱因雙手持槍,翻了個漂亮的槍花,槍膛裏的子彈乾淨俐落地退了下來。


你不用黑鷹了?


雷歐問。


還是火烈鳥來的爽快。黑鷹的射速跟威力打在醜侍身上估計跟撓癢癢差不多。


但這樣不就...


榮箏忍不住提出異議。


可以試試。


蘇汀說。


少女把頭轉向他,神色有些訝異。


沒有考凱因的掩護可以嗎?


並不是沒有掩護。法壬拿起巷子裏的一枚子彈,示意給小隊其他人,隱藏的意義的有很多種,遮掩敵人的視線是一種,轉移視線同樣也起得了作用。


醜侍的索敵技能雖然不受干擾,但個體的注意力畢竟只有一個。單打獨鬥不可能有勝算,可是五個人的聲東擊西,總會有一次讓他露出破綻。


她沉下聲音。


我們要打的,就是那一瞬間的措不及防。


她把子彈拋給考凱因。對方接下來,笑著把子彈搖了搖。


就像隊長說的那樣。這是高爆子彈。我贊同她的觀點,在煙霧與製造外在障礙都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才是最好的策略。再說了,我們的只是奉命趕鴨子的人,一群人一擁而上只會手忙腳亂不是嗎?面癱你覺得呢?


蘇汀點點頭。


行得通。


只要有一個人有了近身打擊的機會,就足以引起醜侍的關注了。法壬說下去,接下來我們所需要的就是不斷地重複這個過程,激怒,妨礙,以達到打斷瘋後吸引力的同時,把它們牽引過大橋。她轉頭問靠在桌子旁的少年,書呆,近身戰對你來說沒什麼問題吧。


沒有問題。


按照你自己的節奏來,保證無傷就好。不用跟醜侍纏鬥。我跟雷歐在第二陣協助,如果有特殊情況,我會適時進行人員調度。到時候你換到第四陣休息。


知道了。


啊,那我呢?


嗯?榮箏,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沒有。...我只是...有點不放心。畢竟火烈鳥是以犧牲掉機動性為前提的,考凱因待在一個地方的時間太長,我怕...


你留在考凱因那邊。


欸?!但...但是這樣一來第一梯不就只剩下蘇學長一個人了嗎?!


沒關係啦,小箏。


雷歐笑著安慰。


蘇汀的反應神經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要我們的掩護他也能單槍匹馬地逼到醜侍面前,這次只是把你暫時調後,也是為了保存戰鬥力嘛。你保護好考凱因,考凱因的子彈就能成為你的槍矛,到時候吸引注意力的還是得靠高爆子彈的爆炸嘛。


就是,你一個小丫頭瞎操什麼心,大驚小怪的。一個趕鴨子的任務,打了就跑唄。就算你的運動神經跟的上面癱的速度,到時候要是你的長槍卡在醜身上拔不出來,或者自己蠢到掉鏈子逃跑的時候摔跤,面癱難不成還要回頭去撿你嗎?


我...我哪有那麼蠢...


喂,考凱因,都這個節骨眼上就別拿榮箏開玩笑了。


機槍手做了個鬼臉。



5.

刀刃砍在金屬的表面被猛地彈開,但還是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跡。醜旋轉身體,尖銳的前肢裹挾著風直接朝他的臉橫掃過來,蘇汀後仰,銳利的刀片從他上方擦過,他趁勢雙膝跪地,極快地調整姿勢俯下身就是一刀直掃醜的底盤,這一下打破了醜的平衡,它搖晃了一下,似乎就要栽倒在地,然而下一秒所有人都聽到了猛然響起的震動,靠前的法壬及時反應過來。


雷歐!


瞭解!


話音剛落,醜就振翅飛起,但一條鎖鏈幾乎是同時釘入了它的身體,雷歐捏緊鎖鏈另一端的短鐮,猛地往下拽去。


混蛋!想飛嗎?!給我下來!


醜掙紮,撞擊在狹窄的地下鐵通道裏掀起大量的沙塵,雷歐不由得被他帶著往前拉扯了幾步,就在這時蘇汀一腳蹬上鐵鏈,跟著整個人就踩上去,瞬間兩人的合力將鏈子壓低至幾乎水準,蘇汀一秒不等,三步並作兩步,眨眼就逼到醜跟前,醜抬起前肢防衛,但蘇汀的動作比他更快,他往下狠踩鐵鏈,一手摁在醜堅硬的金屬外殼上,借力翻起,落到醜背後的瞬間,一刀斬向它毫無防備的後背。


跟著他的刀落下來的,還有一片金屬色的翅膀。


失去了一只翅膀的醜無法再飛起,它張牙舞爪地向蘇汀轉身撲過去,然而有什麼更大的衝擊猛地從背後擊中了它。它控制不住地往前踉蹌幾步,跟著背上的另一片翅膀也脫落了。


蘇汀看向不遠處的考凱因向他豎起大拇指。他點了點頭,轉身就要上前查看。


蘇汀!頭頂!


法壬忽然大喊出聲。


蘇汀愣了一下,抬頭看去。


全隊後退!


跟著同時響起的爆破聲頃刻淹沒了法壬的呐喊。



6.

“誰他媽做的爆破?!”


“是我!”


“我下指令讓你炸了嗎?!”


“你給的座標不就是這裏嗎!”


“我他媽說的座標代號你再給我看一遍!老子說的是6-7!你他媽炸6-1幹嘛!”


“啊?”


夏冉蹲在他們剛才製造出來的坑洞旁邊,有些頭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這下可玩脫了。


先不說爆破地點差了十萬八千里,這些白癡在出事後竟然沒有一個人先去關心下麵有沒有人。


他一邊探頭一邊等著硝煙散去。自己背了工具包,系緊了鞋帶。


“喂夏冉,你幹嘛呢?”


“下去。”


“啥?”


夏冉有些煩躁地回頭看了看那幾張不明所以的臉,盡最大的能力抑制住罵人的衝動。


“政戰班有幾個班都下去了。萬一下面壓到人怎麼辦?我要下去看一下。”


話一出口,幾個人都慌亂了起來。趕緊手忙腳亂地把周圍的器材都整理回包裏。


黑眼圈的青年懶得再理會其他人,自顧自地伸腿踩上堆積起來的石塊下到通道裏,確定穩固牢靠,他才完全跳下去。地下鐵通道裏沒什麼光,僅有一點點微弱的移動照明裝置還在供電,看來是下地作業的人自己帶來的。


炸出來的坑洞得以讓地面上的光線透進來。夏冉剛下去,就不由得愣了一下。


蘇汀站在塌陷的石塊旁邊,正抬頭看著他。


“啊......小孩?”


夏冉又上下打量了對方幾下,問:


“你沒事吧...”


話還沒說完,他腳下的石塊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蘇汀臉色一變,幾步沖上來,攔腰抱住夏冉就往下跳,隨後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住。


夏冉還沒搞清楚蘇汀在發什麼瘋,一邊摸著疼的後腦勺一邊坐起來,他剛想出聲罵人,抬頭就看見堆積的石塊下鑽出了一只醜。


“操...什麼情況?”


蘇汀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拿了太刀站起來。


“到後面去。”


他輕聲說。然後甩了一下刀刃。



XSR/05


蘇汀一進門就不自覺地呆了一會。


“這裏是您的臥室。靠左邊的門進去是這間房的獨立浴室。將窗簾拉開可以欣賞院子裏的花園,如果您感到無聊可以打開窗戶到陽臺去看看花,當然,也推薦您到院子裏散散步。老爺和大小姐偶爾也會在白天賞花飲茶,他們都是好客的人,還請您千萬別感到拘束。”


“...啊...”


“請冒昧地詢問一下您穿大概什麼尺寸的衣服呢?待會我會為您準備換洗的衣物。雖然都是些一次性的免洗衣物,不過足夠乾淨,請您還將就將就。”


“...中號就行。”


“好的,請您自便,大約兩分鐘後我會為您送來衣服與點心。請稍等。”


“...麻煩你了。”


“怎麼會,您客氣了。”


面容姣好的女僕露出溫和的笑容,朝他鞠了一躬,轉身打開門出去,並輕輕將門帶上。


蘇汀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髒的一塌糊塗的軍服,又看了看房間地板上乾淨整潔的地毯,最後彎下身慢慢把沾了泥和血污的靴子脫掉。


他穿上拖鞋,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踩上地毯。


看到這個房間的第一眼,蘇汀大概能猜到這是臥室,只是他不太能明白一個睡覺的地方有什麼必要要修的這麼寬敞。一輛車停進來都覺得大,更何況一個人躺下來本來就不需要多大的位置,相比自己的閣樓,在蘇汀看來,那樣的空間足夠滿足他所有的生活需要,他的書和床都有位置可放,就像拼圖一樣,完美無縫地接洽在一起。而這裏空出的位置太多了,仿佛有人給了一塊很大的底框,但上面的拼圖只有零碎的幾片張揚地擺在那兒。


他走向窗子,中途經過梳粧檯前的鏡子時他停了下來。鏡子裏的那個人也在同時朝他轉過臉,臉色蒼白的難看。頭髮淩亂,眼眶凹陷,看起來累的不成人樣。也難為那位女僕小姐還要對著自己可怕的樣子又是笑又是介紹。


他在鏡子前站著出神地那會,女僕回來了,她禮貌地敲門得到了允許才進來,將一疊乾淨的衣物放在浴室的換衣架上,並將盛著幾碟餅乾與蛋糕的盤子放在桌子上,旁邊配上一壺熱騰騰的紅茶,向蘇汀說明瞭這些食物的口味,並詢問他有沒有不喜歡的,蘇汀沉默地搖搖頭。女僕看著他寡言的樣子柔和地笑了一下,恭敬地鞠上一躬,又退出了房間。


“祝您好夢。”


蘇汀看著那扇門再次合上。他又低頭看了眼桌上精緻的點心,伸手拿起一塊巧克力餅乾,放進嘴裏叼著,一邊解開衣扣一邊走進浴室。


一地散落的衣物一路延伸到浴室門口。女人跟著把衣服拾起來,一直撿到浴室門口,她毫不客氣地推開門,把衣服一股腦扔進洗衣籃裏。


“哇哦————————?!”


浴缸裏的某人猛地坐了起來。水花四濺。等他意識到進來的是誰,又趕緊把自己埋進水裏。


“害羞什麼啊,小冉。你那樣我從小看到大有什麼好遮的。”


“拜託,姐。我怎麼說也是成年人了。你給成年人一點隱私好不好。”


“噗嗤。”


女人笑出聲來。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抱著臂把青年來回地掃視幾遍。


“白斬雞一個。”


“還真是對不住啊,給夏家大小姐丟臉了。”


“可不是嘛。這皮膚白嫩的跟小姑娘似的。我是養了個弟弟吧?”


“姐,才一年沒見,你這張嘴裏又多長了幾把刀子了。”


“彼此彼此,你的小乳牙也不都磨成小虎牙了嘛。”


夏冉詞窮。一張臉在霧氣繚繞的浴室裏蒸的發紅。


“欸,你小子這次還真是幹了件大事啊。公然搶長官的車不說,人家直接打電話到家裏來了說你擅自離隊,開了車就往淪陷區跑。你怎麼,魔怔了?”


“啊那個死女人又多嘴...都說了我會把車還她啊,小心眼。”


“夏冉,你給我正面回答。”


“有個白癡要被自己蠢死,我是回去拯救他的智商。”


“嗯?”


自己弟弟說話一向不能以常人思維來思考,於是做姐姐的自己在心裏翻譯了一遍。


“那個被你帶回來的小帥哥?你是回去救他?”


夏冉一臉“我受不了那個混賬”的表情,臭著臉點點頭。


“哎呀。”


“哎呀個什麼鬼,把你那奇怪的表情收起來。”


“小冉你很不錯嘛,這麼快就交到新朋友了。我就說當初把你趕到軍隊裏是有好處的。”


“完、全、沒、有。”夏冉立刻反駁,“在一群白癡裏生活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那孩子是政戰班的吧?我看見他的披風是紅色的。”


“怎麼?”


“你不是最討厭政戰班的嗎?想當初我跟你說我的交往對象....”


“啊啊啊啊打住打住,”夏冉把手從水裏抬起來在空中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不要提那個名字。我本來就頭疼,再聽到非爆炸不可。”


“可你現在居然救了一個政戰班的同學回家呢,看來凡事都有可能嘛。”


“你說的那個凡事是什麼範疇啊,你不要做隨便的猜想好嗎。”


“那你還討厭政戰班嗎?”


“我有什麼理由去容忍一群白癡?”


“你討厭還去救?”


“那傢夥不是白癡。”


“哎呀。”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用奇怪的音調感歎。你看起來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解讀我的話。”


“姐姐很欣慰。”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在欣慰什麼。”


“你們怎麼認識的?”


“不想說。”


“跟姐姐說嘛。”


“想事情累死了,而且那件事一點都不開心。不想。”


夏冉不耐煩地把頭埋進水裏裝死。無論女人在他旁邊怎麼軟硬皆施都不為所動。


“說白了,你就是在害羞吧。”


這句話仿佛一劑強心針直戳要害。方才還一言不發地某人猛地抬頭。


“誰害羞了?!”


“你這個倔脾氣跟小時候一樣。喜歡什麼打死都不承認。”


“我有什麼好害羞的啊?!”


“明明碰上一個可以談得來的朋友很開心,還裝出一副討厭死別人的樣子。其實你回去救他是擔心他吧?”


“要你管啊。啊,懶得跟你說了,給我從浴室出去。”


“你看吧。”


“看什麼啊?!快給我從浴室出去!”


“哎呀,炸了炸了。看來我說中了。”


“你就沒有好好在聽我說話啊,你只是在自我揣測吧!”


“我可是你姐啊,誰能比我更懂你?”


“你完全就不懂啊!快給我出去!”


“哈哈哈,好啦好啦我先走了。正好去找那個小帥哥聊聊。人家看起來可不像你的嘴這麼難撬。”


“什麼?喂!你不要去找他!”


“你在心虛啥?你就在浴室裏逃避現實到脫一層皮好了。先走啦。”


“給我回來!喂!”


夏冉一心急不管不顧地直接就站了起來。嘩啦一聲帶起一身的水。


女人聽到聲響回頭一看,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


“從、頭、到、腳、都是白斬雞嘛。”


夏冉低頭一看唰地又坐下去。



“我們聊過了哦。那孩子莫名的很可愛啊。”


“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聊了什麼。閉嘴。”


夏冉從車底下出來,在旁邊摸到螺絲起子。又蹬了一下地,把自己送回車底。


“結果那孩子幫過你嘛。打架的時候。”


“我沒讓他幫。”


“嘖,你難不成還真準備把別人捅到進醫院?”


“沒。只是想給他一點教訓。白癡總是要見血才會害怕。”


“小冉,你這樣想就太危險了。畢竟對方手裏是有實實在在的武器啊。”


夏冉沒說話。這時候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大小姐,小少爺,下午茶已經準備好了,請休息一下,到花園裏吃吃東西吧。”


“幸苦啦。”女人笑著應答,轉頭沖著車底說,“喂,工作狂人,中場休息了。”


“準備了什麼?”


夏冉問。


管家應答道:


“杏仁蛋糕,榛子抹茶巧克力,檸檬塔與香草泡芙,配有斯里蘭卡的新鮮紅茶...”


“蘇汀呢?”


“似乎還沒有醒,所以已經把點心送到他的房間裏了。”


“那孩子睡得還真久呢。”


女人感歎。


“他剛剛大病一場。讓他睡吧。”


夏冉滑出車底。他在修車躺板上坐起,把沾滿機油的手套脫下來。


“把蘇汀房間的紅茶換成咖啡。”


女人愣了一下。管家聽後點點頭。


“我知道了。這就叫人去換。”


看著管家離開,女人有些不解:


“他喜歡咖啡?”


“嗯。”


“昨天我去他房間的時候他還在喝紅茶呢,我以為他喜歡。畢竟傭人專門問過他有沒有什麼要換,他似乎也沒說什麼。”


“他不會說的。”


夏冉把工具一一收進工具箱。仿佛意料之中,他沒有驚訝的神色。


“他一向都不會說什麼。不管那些無關緊要的,還是真正緊要的,他都不會說。”


他想到什麼一般,微微皺了一下眉。


“白癡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


蘇汀喜歡喝苦的東西,這他是知道的。


咖啡只加一勺奶精。而糖包往往都沒有拿過。


但大多數時間蘇汀只是喝茶,在他自己的房間裏,或者是在路邊的酒館裏,他總是叫茶,然後一個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後來夏冉才從蘇河那裏知道,蘇汀的胃不是很好,所以他沒敢放任自己喝咖啡喝的太頻繁。


更何況咖啡也不如茶那樣廉價,蘇汀喝的咖啡總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一種。好在他對吃喝都不算太挑剔,大概也是因為他吃的大多數都是口味不怎麼樣的食物。


蘇汀和他父親一樣,對茶與咖啡因都不那麼敏感,無論他睡前喝了多少,依舊能很快地入睡,就是常常做夢,在他父親去世之後這種狀況變本加厲。所以他的睡眠品質一向不怎麼樣。


曾經別人都以為蘇汀喝茶是因為他自己喜歡,後來也有人覺得,他並不是很在乎茶的種類與味道,大概他喝茶只是為了想起自己的父親。


蘇汀一杯茶可以反復喝,不厭其煩地泡上三次才算完。泡的茶常常是泡到茶水都沒顏色了才倒掉。



XSR/06


“阿姨,你先跟蘇河到車上避難,還有五分鐘最後一班車就要走了,抓緊時間!”


“你們呢?”


“這片城區的通訊因為地震全斷了,不趕快接上後援部隊根本沒辦法定位,我要留下來。你們快走!”


女人聽了忽然反手抓住了夏冉的袖口。


“夏冉...其實蘇汀那孩子臨走時說...”


夏冉把女人交給一邊負責疏散人群的醫療兵。女人扭頭似乎還有話要說,夏冉將手裏拎著的旅行箱一股腦地塞到她懷裏,箱子遮擋住了女人的視線,他又攬著她的肩膀往前送了幾步,自己便朝著人流相反的方向擠了出去。


他沒讓她說完。夏冉心裏隱約地知道蘇汀的母親想跟自己袒露什麼,但這話不該由一個平民來說,況且現在情況緊急,身邊全是分不清陣營的兵馬,被誰聽到了說不定都得惹上麻煩。他不想讓她涉險。


他剛從人群裏出來,同分隊的摩托車呼嘯在他身邊停住。車上的一人摘下護目鏡沖他喊道:


“夏冉!指示來了,城北那邊出了大問題,我們這隊要先過去!快上車!”


“知道了,我這就來!”夏冉應道,手腳麻利地給自己拴緊了腰間的武裝帶,“具體位置?”


“地下電纜17-43號。”


“17-43....”夏冉喃喃道,忽然反應過來,他猛地抬頭看向同伴,難以置信地問,“那不是化工廠所在的位置嗎?!”


“誰知道現場怎麼回事,去了的兩個分隊現在還沒人回來!”


“走吧,抓緊時間!啊...在那之前...”


夏冉報出了一串地址。


“你回去居民區幹嘛?”


他的同事不解。


“發電報。”


“開什麼玩笑,現在全城斷水斷電,所有的通訊器都失靈了,電報沒一封發的出去,你從哪找來的電報機?!”

“還有一個。”


夏冉煩躁地揉亂了頭髮。


“能用不能用,只能賭一把了。”


摩托車一路疾駛進居民區狹窄的巷子,這時候整個街道都已經人去樓空。唯一剩下的只有負責搶救地震傷患的醫療兵和在廢墟裏搜尋倖存者的通訊兵。


“政戰班為什麼還沒回來?他們究竟到哪去了?”


駕駛摩托車的同事問道。


“他們因為聽說城外有三傀的活動消息就出去了,怎麼一點音訊也沒傳回來?難不成出事了?”


車停在了一間小雜貨店門口。


“我很快下來。”


夏冉從車上跳下去,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屋子,他從口袋裏摸出蘇汀母親慌亂中塞給他的備用鑰匙,一路上樓,直奔閣樓天臺。


他跑上天臺,用鑰匙打開蘇汀鎖著的鴿籠,就在此時第二次震盪毫無預警地再一次襲來,夏冉一個不穩差點栽倒在地,他在劇烈的搖晃中扶住了籠子邊緣,狠狠地拍打籠子的鐵網。


“飛起來!喂!都給我飛出去!”


籠子裏的鴿群受到了驚嚇,紛紛撲騰著翅膀飛出,在夏冉的頭頂盤旋著沒有離去。灰藍色的羽絨雪一樣洋洋灑灑地落下。


“離開這裏!去找蘇汀!去找他!”


夏冉沖著天空喊道,鴿子的翅膀交疊,仿佛剪刀剪碎了太陽,少年的臉浸在破裂的光影裏明明暗暗。


“去找蘇汀!快走!不然就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


*

政戰班的隊伍在城外幾百公里的地方朝西行軍。


為首的一隊隊長已經先一步進入了森林,參天的樹木靜謐地矗立在草原西部,背靠著高聳連綿的山脈。


“啊好熱...”


身邊的人發出難耐地抱怨。


“今年的八月也熱的太離譜了啊....我去年出門游泳還沒這麼熱...”


“什麼啊,說不定那湖今年也得蒸幹。”


有人調笑道。


“不會吧...饒了我吧...”


“喂隊長還有多遠啊...這走了一路連個三傀的影子都沒見到啊...”


“怎麼還不回去...我好餓...”


“喂,蘇汀。”


人群裏熙熙攘攘,行軍的隊伍也開始亂七八糟,越到後面偷懶掉隊的現象越嚴重,甚至有的乾脆騎成了兩三人一排。相互聊起天來。


一個聲音從旁邊傳過來,黑頭發的少年抬了抬眼。


“嗯?”


“我們還要走多久啊?距離出城已經將近24小時了,我們都快一天沒回去了。”


同分隊的青年詢問。


蘇汀聽了沒說話,他把視線投向隊伍最前端,隱沒到樹林深處。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最後回答:


“說不清楚。”


“但是...”


“但是,”蘇汀接著那人的話往下說,“...這一次,有什麼不對勁。”


旁邊的人一愣。


“你是指什麼...?”


“感覺要出事。”


“啊?”


“感覺...”蘇汀輕聲說,“要出事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難道我們一走三傀還會跑到城裏去不成...”


話還沒說完,不知誰忽然叫了一聲,引得人人都往天上看去。


“喂天上怎麼回事?!”


“這些鴿子瘋了嗎?”


“它們在幹嘛?!”


蘇汀抬頭看向天空。毫無表情的臉上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XSR/07(與夏冉親娘合寫)


ALL TIME DOWNWARD


1.

  「下午最早的那班列車從盧克森出發,大約三點二十五分左右到達科林。」

  蘇汀舉著話筒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眼時鐘。

  「嗯,然後?」

  「你要在一點鐘拎著你的行李箱準時站在你家門口,我過來接你去車站。」

  「嗯。」

  「科林今天降溫,帶上你的秋裝過去。你有秋裝嗎?」

  「有。」

  「我說的不是長袖那種,是風衣……」對方說到一半打住,仿佛放棄解釋一般地歎了口氣,「算了,沒有也沒關係。大不了穿我的。」

  對面傳來悉悉索索地翻找東西的聲音。

  「另外,把你的軍人證件也帶著。方便折票價。」

  「嗯。」

  蘇汀邊聽著,邊在便簽本上寫下幾個字。

  「走前問問蘇河要什麼,給他帶點禮物。」

  家裏的長男把話筒貼到一旁的弟弟耳旁。

  「你自己跟他說。」

  「誰…啊?」孩子聽出對面的聲音,瞬間便笑得跟開花似的,「夏冉哥!」

  …。

  「唔唔…這樣不好吧…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

  「啊…是嗎…」

  …。

  「欸?可以嗎?!」

  …。

  「…嗯,…那…博物館的紀念品就好。」

  …。

  「足夠啦,夏冉哥幫我選吧。無論什麼都好。」

  …。

  「…不不不不千萬不要讓我哥決定。」

  …。

  「真的。一定不要。」

  …。

  「謝謝夏冉哥!回來請一定要來我家玩啊!」

  …。

  「啊真的嗎?太好了…我哥吃完什麼都沒說,我還以為味道很糟糕…」

  …。

  「嗯,我會加油的,那就…」

  「那就說到這裏。」

  蘇汀說著把話筒從聊得起勁的小孩手中抽走。

  「啊!哥!你很過分啊!我還沒說完!」

  沒有理會一旁弟弟的拳打腳踢,蘇汀一只手推著小孩的頭,躲開對方張牙舞爪揮過來的拳頭。

  「一點鐘見。」

  準備掛電話的前一秒對方叫住了他。

  「蘇汀。」

  「嗯?」

  青年嘲笑他。

  「你真的很不會養小孩。」

  蘇汀撇了眼蘇河憤怒的臉。

  「算了。跟你說這個也沒用。」

  「…。」

  「畢竟你自己也是個麻煩的小鬼。」

  聽著話筒的未成年人愣了一下。蘇河趁著這個時機一口咬在了對方的手腕上。


2.

  火車旅途是一個小時又五十五分鐘,途經山川平野到達另一個城鎮。他們在一點二十的時候提著箱子站上月臺。

「你不用每次都拿蛋糕給蘇河。」蘇汀站在青年右邊,火車進站前的月臺不斷湧入人群,他側過身體讓人潮撞上他的後背。

  夏冉斜過眼睛看了他一眼。「也是別人送的。沒有人吃會壞。」

  蘇汀沒覺得自己不會養小孩,他想。但是泰迪熊收買人的方法很有用。青年將自己裹在風衣裡頭,下擺柔軟地垂落,棕色的頭髮還未能蓋住後頸的一半。這個冬天過去大抵將會長到處碰衣領的邊緣。

  日光從頭頂的玻璃照進,夏冉神色不善躲開從他眼前擠過去的孩童,才退了半步就撞上蘇汀,他轉過去就看見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亮晃晃的大廳上滿是移動的人潮,青年站在他前面陰影落在腳底,黑色的眼睛透出一層光,夏冉像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少爺而不是軍隊裡語氣兇惡的通訊班。

  他聽見火車鳴笛的聲音。捲起的風帶起夏冉垂下的衣襬。

  幹嘛。他說,聲音捲在風裡碎成一片。現在是白天。

  嗯。

  他知道現在是白天就如同他知道要是現在就在這裡親吻他也不會遭到任何一點厭煩的情緒。他一如以往踩過夏冉的底線就像是他一直在做的。

  神經病。

  ……


  3.

      你是白癡嗎,穿這些你又想感冒嗎?

  還好。……沒這麼冷。

  不要以為你感冒了我會管你。

  夏冉走在人群末端,語氣兇惡的字句散在陽光中。蘇汀在車廂後端拉了一下右手。

  青年在臺階上低下頭,被冷得幾乎毫無溫度的嘴唇貼上他的。蘇汀抬起脖子,花了比平常要多的力氣才能吻到他。他先用牙齒緩慢的啃咬,隨後用溫熱的舌頭舔過咬痕。

  夏冉瞇起眼,用力地握住被蘇汀抓著的手。

  ……白癡,你咬得很疼。


4.

  他看見蘇汀的睫毛在眼窩打下一片陰影,他側著頭讓陽光落在露出的頸項。金色的午後切割出亮光與塵埃,車廂平穩地奔馳過溫順步入秋季的土地,未凋的罌粟花零散的開在野地中,張揚的花面承載著夏季最後的焰火,艷麗地在廣袤的土壤上燃成灰燼。

  夏冉盯了一會,將放在腿上的手掌移入陰影當中,尚未遠去的夏季依舊在光明籠罩時跟隨其側。他的眼睛連帶著手掌至亮白的書面,黑色的油墨在頁紙上流淌,密密麻麻地組成圖形。車廂顛簸的同時蘇汀壓在他肩膀上的腦袋向下移動了一些,柔軟的黑色頭髮蹭上他的頸邊。閉上眼睛的小孩看起來很乖。夏冉在察覺之前這個念頭就在他的腦海中成形、就像是理所當然更替的季節:就像是他在剛上火車時親吻他的模樣。眼睛眨的很慢,碎裂的日光就在眼角融進黑色的瞳孔中。

  夏冉的動作一頓。在任何時候想到小孩閉上眼睛親吻他的畫面都不是好的時間。

  「你是軍人吧。」

  夏冉抬頭,半大不小介於孩童跟少年之間的曖昧的年紀,模擬著成年人的語氣,他發現夏冉注意到他之後抬起了胸——如果他是真的現在才注意到他的話。「你沒有移動過。我是說,完全沒有。不管是誰維持著同一動作的時間一長都會移動,但是你連一點點都沒有。我猜你的狙擊手之類的。」

  「你花一個小時才確定嗎?」

  「什麼?」

  「你的手指。那個顏色的糖漿只有蘭基在轉角的一家店裡會販售。這輛列車上一站才經過那個地方。你的鞋底沾到紅土,這裡唯一有紅土的地方就是那裏。還有,你不是蘭基的人,你要去新達。」夏冉動作緩慢地收起書本。靠著他的蘇汀幾乎是將呼吸完全吐在他的脖子上。

「需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

  他看見對方的眼眶慢慢地紅起來,臉頰鼓起,咬緊著下唇上下打量著他似乎是想要找到任何一點突破口回敬青年。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通訊班的。你還要繼續玩偵探遊戲嗎?」

  「你……我長大一定會做的比你更好!絕對、保證!別得意太早了!」


  列車的速度緩了下來,平野被城鎮的石磚取代,夏冉看著蘇汀坐正身體,轉過頭來看著他。

「你在他上車之後就注意到了嗎?」

  「廢話。很明顯。」

  夏冉活動了肩膀,喃喃抱怨了幾句蘇汀壓得他肩膀很酸。

  「夏冉。」蘇汀看著夏冉按在脖子的手指,隱約被掀起的領口底下還能看見快要淡去的吻痕。「收據不是推理。」

  「囉嗦,走了。」

  他抽出手指。


5.

  蘇汀夢見夏冉了。

  青年蹲下來的視線與他平齊,用著初時見面的語氣告訴他不要傷心了。

  「我沒有。」他有些疑惑。「我沒有哭。」

  「只有白癡才覺得自己不會難過。」青年嗤笑。「你要跟我走的話就不准再露出這副表情。」

  「小孩,你要記得,不是哭才能表現情緒;也不是只有守在原地才是記憶。世界就只是這麼一回事,沒有什麼公平,你可以恨,但是始終要往前走。」

  「你會在前面嗎?」

  他看見陽光中夏冉停下腳步,回過頭喊他的名字。


  6.

  「我曾經看過的一本書,…不記得是誰寫的,」蘇汀緩緩說,出神地看著他面前巨大的鯨魚頭骨,「它告訴我鯨的祖先並非一開始就生活在海裏。它們的祖先原本是在陸地上,長著狼一樣的頭顱,像現在的大部分哺乳動物一樣四肢著地。」

  他抬手指了指鯨魚腦後一塊短小粗壯的脊椎骨。

  「…這裏已經退化了。為了減少水的阻力,海洋把它的身體塑造成了最適宜的形態。原本的脖子逐漸被壓縮,脊椎拉長,壓扁,變成扁平流線型的魚尾。他的腳掌進化出蹼,腳趾退化,最後四肢萎縮為魚鰭。

  「….我第一次見到那本書的時候還沒有翻譯的版本,僅僅是靠著字典和一些基本的語法才拼湊出意思。…不知道我的理解是不是錯了。」

  夏冉沉默地聽了半晌,忽然問蘇汀:

  「為什麼你覺得錯了呢?」

  「你相信嗎,」蘇汀反問他,「鯨在最早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生活在海洋裏。」

  捲髮的青年輕笑了一下。

  「有什麼不能相信的。人當初不也是從海裏爬上陸地的嗎。」

  蘇汀沒有說話。他站在黑暗裏看著從天花板投下的一小片燈光,靜靜地投射在鯨魚的骨架上。

  「小孩,既然你看完了那本書,那我問你,為什麼鯨魚的祖先後來會選擇到海裏去生活?」

  「因為沒有食物可吃,」蘇汀回答,「他們快滅絕了。…海陸變遷讓他們的獵物近乎滅絕,被逼無奈,鯨的祖先才開始在淺水灘捕獵魚類。」

  「事實上所有的物種演化都是這樣, 」 夏冉說,「影響一種生命形態的往往都是外在的不可抗力。而真正驅動物種延續的力量,其實不過是生命個體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青年說著,朝前微微邁出一步。

  「就像這樣。」

  「…在淺水灘抓不到,就往深水區走一點,」夏冉走了一步,「還是抓不到,就再深一點,再遠一點,」他接著往前再走出幾步,「你可以想像嗎,第一只下海的鯨魚,它邁出的每一步都耗費了成百上千的年頭,而它骨骼的每一次變形,擠壓,上萬年才能成就一個毫釐的演化…然後它越遊越深,越游離陸地越遠。」

  說到最後一個字夏冉站定。

  然後他轉身,面向蘇汀。

  「…最後它的後代再也沒有回過陸地。」

  他們對視著,很久都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大廳寂靜一片,除了史前那些動物的骨架,它們安靜地地環繞著,被鋼架支撐或被鋼絲吊起,森森的骨骼如沉默的山脈,又像白色的方舟,載滿了億萬年積攢下的遺物,才在這個時候終於到達了他們身邊。

  「…就像人一樣嗎。」

  蘇汀站在原地,夏冉在一個離他不近不遠的距離,臉上掛著他一向都有的慵懶,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是這樣嗎?」

  蘇汀又問了一遍。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他想起夏冉一個人坐著,葬禮的喪樂開始演奏,所有人都站起為犧牲者送行,只有他還坐在那兒,惶惑無助的神色,很快就被瞬間聳立起的人海給淹沒。

  他站在他面前,看著這個一向無法被任何人事動搖的青年在長椅上毫無徵兆地轟然崩塌。

  「…就像人類的祖先離開海洋,」

  就像人離開羊水。

  他看起來總是更為冷漠的那一方,旁若無人事不關己的模樣,讓他總是被誤解成毫無人情冷暖的一個人。但其實不是。他心裏是知道的,夏冉一直比他要溫暖。就好比他告訴他布克所謂壯烈了一生的抗爭也不過是畫地為牢,世界從來都沒有將他拒之門外,是他自己先放棄了希望,帶著必死的執著一頭撞死在自己的牆上。

  他伸手放在對方肩上,青年沒有抬頭看他,他只能靜靜地站著。

  …他本來該說點什麼來安慰他,但最後他什麼都沒說。

  「…被什麼驅逐一般地趕上岸,」

  被一雙手拖向產道盡頭的光線。

  「…我沒能救下他們,」夏冉說,他用手捂住臉,聲音含糊不清地從掌心裏傳出,「我以為劫匪會放過他們…」他深吸了一口氣,「他們騙了我…」

  「到頭來他們一個都沒放過…」

  他感覺到自己掌心下有輕微地震顫,他微微低頭想去看青年的眼睛,但只來得及看到有什麼從夏冉的指縫間流下來。打在地上,留下一圈細碎的水漬。

  「…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他站在原地聽著夏冉哭,放在對方肩上的手不自覺地捏緊成拳。教堂中的喪禮樂聲悠長平和,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哀傷慘烈。黃昏的光從窗外透進來,投在並排擺放的棺材上。棺面雕刻的金色玫瑰在映照下熠熠生輝。

  他閉上眼睛。

  「最後再也沒有想念過他的尾巴。」

  最後再也沒有想念過母親。

  他聽見身邊的女孩開始小聲地唱起軍團團歌,接著她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一排跟著一排,一個班跟著一個班,最後所有人的聲音都加入了進去。

  他沒有跟著唱。他的同班同學被屠殺的時候他們也在唱歌。他拿著通訊器,聽著耳機那頭他同學的哭喊,不絕的槍聲混著尖叫,倒數,混著眼淚和激昂的團歌歌聲,每一聲都尖銳地穿透了他的骨頭。

  他沒有唱歌,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想起他們。

  「他們很勇敢,夏冉。直到最後他們都沒有辜負你。」

  他說,他垂下眼瞼,放開拳頭,用手掌輕輕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他身邊的同學唱著歌,臉上淌下滾燙的眼淚。

  「他們都很勇敢。」

  「從海洋裏誕生,但死了卻終究要被埋進土裏……人從離開海洋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了這個種族一輩子都要被流放,…是這樣嗎。」

  蘇汀問。

  誰對誰錯。誰該死誰不該死。誰該活著卻沒有活下來。誰的墳墓被連根拔起,誰的屍骨上面又開出花。

  他凝望著夏冉的眼睛,就像凝望人類千萬年來都在注視的同一個深淵。

  「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地方,然後身死異地,這就是一個人的結果。躺下去的地方,等待我們的不是天父的國土,也不是西方極樂。…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枕著黃土。

  …一個人一意孤行地爬上岸,最後又一個人睡進土裏。

  是這樣嗎。」

  蘇文彎下腰給了他最後一個擁抱,然後打開門走向他的地獄。

  蘇汀不止一次地想,為什麼人不能以命搏命,為什麼他無法給他父親一把刀,或者他自己成為他的盾,他的以撒,在他走投無路時成為一只羔羊。

  很多事讓他明白了。

  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一個人迎接他的新生,迎接降臨在一個種族上長達數萬年的流放,迎接一個人死亡。就像一片浮島,一輩子都無法被什麼牽絆,也一生都找不到地方停歇。

  就像他那些同學,同生死共患難,但總有些人要走的比別人要快。

  所以沒人等他。蘇文沒有等,那些年輕人也一樣。

  夏冉一步一步地離開他的時候他一直都看著,好像有種無形的牽引力將青年往某個遙遠的方向拉扯,一路向與他相反的方向馳騁而去。

  夏冉走向他自己的海洋,而他被留在岸上,像一個異鄉人。

  蘇汀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抓進手心裏。

  「怎麼會。」

  忽然,他聽見夏冉開口。

  蘇汀錯愕地看向對方。

  「小孩,你想什麼呢。」夏冉笑他,「我看你都要被自己嚇哭了。」

  「…。」

  「你在怕什麼。」

  「…。」

  「對,你說的都沒錯,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生一個人死。」

  「…。」

  「一個人經歷一個種族最漫長的無期徒刑。一個人經歷幾十年的從裏到外的腐爛。」

  「…。」

  「但有一點你錯了,」夏冉回望著他,緩緩地說,「我們最後還是會回到大海裏去。」

  青年把頭轉向牆上的世界地圖。

  「經過億萬年之後,陸地下沉為海洋,海盆又會隆起成新的大陸最高峰。」

  夏冉喃喃道。

  「……到了那時候,我們就能回到同一個海洋了。」

  他扭頭回去看蘇汀,露出一絲微笑。

  「然後所有的生命都合而為一,沒有哪一個再孤獨。」

  夏冉說著,把手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來。

  「喂,小孩。」

  蘇汀看著夏冉在黑暗裏朝他攤開雙手。

  蘇文曾經跟他講述過人類文明的交疊更替。

  「過來吧。」

  夏冉說。

  …生生不息的模樣就如同長河。

  蘇汀愣愣地看著那雙抬起手臂許久。

  他的視線模糊了。

  …而成千上萬的生命。

  他邁出一步,一步又一步,仿佛踩著青年的足跡,頭也不回地,奔向他生命盡頭的那片海域。

  夏冉抱住他的瞬間,他聽見青年呼吸,深淺起伏,如同海潮在耳旁迴響。他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就像在回抱自己的海洋。

  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往時間盡頭奔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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