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狛枝凪斗擦了一根火柴。但不久它就熄灭了。他在熄灭之前举它照亮了面前一堵墙的一小块地方,墙上喷漆着怪异的文字和夸张人形。
他瞥了一眼,往后退了一步。重新擦了一根。
你已经用了两根了…
我知道。
黑白熊只给了我们三根火柴。我敢肯定它绝对不是让我们用来照一整堵墙。
背对着日向创的那个人没有说话。不到一会,房间里又陷入黑暗。他睁大眼睛,听见前方的脚步声。狛枝凪斗朝着房间的某个角落走去,一手摸墙,鞋底有意无意地敲打地板,寸步往前挪动。
喂,狛枝。
和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咔嚓一声。
啊。
狛枝凪斗说。
打开了。
加入这场游戏纯粹是偶然。日向在报废的飞机场遇见狛枝的时候,对方正站在飞机的螺旋桨下,全神贯注地对着生锈的铁皮发呆,意识到日向的存在,他才收回目光,友好地朝对方挥手示意。随后狛枝凪斗把手插紧大衣口袋,自顾自地准备离开,穿过机翼下面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下,日向创还是站在原地。两人又对视半晌。阳光晒的人有些脱水了。最后狛枝先动了,他举起大拇指,往要走的方向指了几下。邀请的意思不言而喻。要一起来吗?他做了个口型。脸上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日向有转身走人的权利,没人逼迫他,也没人挟持他的胳膊和腿。他还是跟了上去。即便他从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应该远离危险,危险的人还有危险的麻烦。
对于一个从来就不是那种主动涉险的人,一旦妥协,除非有万不得已的理由。而狛枝凪斗不会属于这些理由中的任何一种。
你要去哪?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啦。
哈?
他们穿过皲裂的公路,傍晚太阳落下,橙色的光芒把地上的残垣之间的罅隙照亮。
我想去找一件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吗?
大概吧。
路上两人并肩而行。
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一整个岛去找啊?
呃这个…怎么说呢,因为这个东西挺小的。
…。
如果不认真点的话说不定就找不到了。
…。
*过去
我之前说过了,我比那些预备学科的人早一步到教室,在那之前我听到学校的钟声,距离放学后的第一声钟响。我想那应该就是五点半左右。不到六点,不然我一定会听到连续十八下的钟声。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听到那么多。有件事情我之前没有说,我在指定课桌拿到的东西不仅仅只有一个文件夹。那个时候它的表面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行字。想知道是什么吗…?
被审讯者的声音沉下来。
扔出第一块石头。
他说,然后发出一声嗤笑。
这是江之岛盾子给了我死亡警告,你能够想象吗。
*现在
日向创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扇门。
这是什么啊?
唔,看起来像是电梯。
啊?
黑白熊说那东西就在这里。
它说的话你也信啊?!
呃,它说以它的熊品向我保证。
根本就不是熊吧?!
算啦算啦。对方陪着笑,率先一人踏进门内,就算是陷进也不会死人啦,不是吗?规则规定的,它不敢怎么样。如果找不到也就算了,万一找的到的话,他回过头,不是更好吗?
日向创盯着对方许久。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现在
门在他眼前关上了。他转过身看着同处一个电梯里的狛枝。
要找什么?
啊等一下就好。
哈?
我问问看。
…。
噢噢噢噢————黑————白————唔呜呜呜呜?!
日向创捂住对方的嘴,气势汹汹地冲他发火:这种时候叫它有病吗?!
不亲口问问是不会知道的啊。
我说,问了之后又该怎么办,你什么对策都没有吧?!
啊…青年做苦恼状,说的也是呢。
也是呢…个鬼啊?!拜托你弄清楚状况再干事好吗,日向拎起对方的衣服一阵摇晃,那混球就算不动真刀真枪,恶作剧也够呛的啊!
啊哈哈哈哈。
谁说我恶作剧啊?
电梯里陡然死寂。
真的出来了啊?!
呃…
啊。黑白熊。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这个时候问什么啦?!
哦,是吗?没关系唔噗噗噗,我会很和善地解答你的一切问题唔噗噗噗。看在你一路找到了这里的份上。
狛枝凪斗微微整理了一下起皱的衣服。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笑容。
那东西,在哪?
就在这里。
他环顾四周。
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吗,啊真可惜呢。黑白熊托着下颌,说不定又跑掉了。
…。
不过再抓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日向一愣:诶?
前提是,你们得从这里出去才可以看到。
开什么玩笑?!喂狛枝,这是在耍人吗?!
…。
别无视我啊!
我可没有耍人。你们到了这里仅仅是一半,出去才是剩下的一半啊唔噗噗噗,玩游戏可不能半途而废啊。
你的话我没法相信。狛枝,你又不是不了解它,它在骗你。
...。
趁事情还没闹大之前,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
狛枝!
我知道了。
日向举在半空的手被旁人不着痕迹地摁下。
来玩吧。狛枝凪斗轻描淡写地说。
*未来
他的头疼得厉害。他坐在审讯室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坐在玻璃的另一边。对方停下笔,朝旁边的警卫使了个眼色。日向创坐在冷硬的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盯着外面的两人互相低语几句,随后身着警服的人开了门出去。西装革履的男人重新看向他。
我们可以继续吗?他问。
继续什么…?
男人明显地出现了停顿。
什么?
啊..抱歉,我…这段时间里经常会有健忘的习惯。苗木没和你们说过吗?
对方没有写字。他盯着日向的眼睛看了将近两分钟。日向创知道这个人并不接受这类说辞,他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的确。但是我得确定你是否在以此为借口逃避接下来的话题。
…话题?什么话题…?
这个问题十分钟之前你问过一遍。
抱歉。
我希望你能如实地陈述狛枝凪斗的犯罪事实。
等一下..你是说..
最大最恶事件里的希望学园之峰预备学科班纵火事件的全部过程。
哈?
这件事情到最后被定性为虐杀,现场发现的尸体上多数有利器打击的痕迹。
日向打断他。
男人把资料袋里的照片拿出来扔进凹槽里。
这些照片你前一分钟还看过,我不介意让你重温一遍。
日向创没有拿。他只是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我不是很明白,他困惑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纵火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不是吗。
对方盯着他,脸上没有表情。
他继续说,既然这是狛枝凪斗自己的事情,你去问他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找我。
男人听完,轻轻捏了捏鼻梁。他把笔放下。双手十指交叉抵住下颚。
这么说暂时性失忆是真的。
啊…?
我在一开始就向你陈述了这件案子的关键。不过你似乎已经忘了
…。
什么?
十五分钟。从你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到十五分钟之后的现在,你看起来对于过程中我说过的一切又回到了一无所知的状态。
…。
苗木诚向我说明过你的这种情况。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觉得我不会相信这一套。当然我现在也没有完全相信。
我没有必要装疯卖傻。你想要问什么,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就好。
对方眯起眼盯着他。
好吧,我再耐着性子说一次。他说,这也是最后一次我重复相同的东西。听好了。说实话,反复重复这些事情让我觉得有些烦躁了。
…。
狛枝凪斗进那间教室的目的是为了拿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日本警署总部电子档案的密码。而那个档案里存着全日本所有警察的背景资料。
…。
这意味着狛枝凪斗在最大最恶事件里不仅仅只是想处理预备科的学生,他手上拿的东西可以使他清楚每一个警察的住所,家庭构成。
…。
那十九个学生不过是前奏。后来他在警署总部里,亲手杀掉了每一层楼里所有企图击毙他的警察。
…。
那份资料就在你的课桌里,神座出流。
…。
你还记得你在预备学科的班级号码吗?
…。
对方盯着他,缓缓开口。
他说出了一个数字。
日向收紧瞳孔。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男人打量着日向创的表情半晌,随后冷冷地笑了一下。
看来你是记起来了。
*现在
这场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从电梯里出去,就是你们赢啦,很简单吧,里面什么东西都能使用哦,完全没有限制。偶尔还会有特别提示噢,我对你们可是放了很多水的啊。
不可能会死对吧。
当然不可能会死…不过..仅仅是。不可能会死而已啊。
…。
人类有很多不死的状态。
…。
少一条胳膊也是不死。
…。
少两条腿也是不死。
…。
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也是不死。
喂?!
所以放心吧,遵守规则,我是不会让你们没命的哦。代价嘛,或许就是半身不遂吧。
…。
开什么玩笑?!
好。
什么?!你疯了吗?!
不过是个游戏罢了。
这样才对嘛,狛枝同学。
最后我再问一遍,黑白熊,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没骗我?
千真万确。
…。
只要出去了,你就能看到那东西了。
…。
我绝不食言。
如果你食言了呢?
唔噗噗噗。
我可以杀了你吗?
嘎?!
狛枝凪斗的嘴角翘起。
开个玩笑罢了。他说。
*未来
松田夜助问我能力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没有能力就无法继续活下去吗?为了能力无论什么都可以放弃吗?得到了能力之后能怎么样?成为超高校级又能怎么样?被其他人嘲笑怎么样?被其他人认可又怎么样?杀死所有人活下来又如何?被所有人杀死又如何?用左手拿刀和用右手拿枪有什么区别吗?真实这种东西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有必要弄清楚吗?弄清楚之后又该怎办呢?如果弄不清怎么办呢?如果用尽一生也无法得到又怎么办呢?如果真实本来就不存在呢?一个人该怎么区分谎言?身在谎言中可以区分谎言吗?就算区分了那这个人本身的存在不也就被否定了吗?一个本身就是谎言的人再去明辨谎言,这不是很矛盾吗?那么那个时候这个谎言还是谎言吗?
他对我说,人想要抛弃的东西最后还是会回到他们身上。无法割离。就像人无法抛开肉体生活。
我不认为我放弃了那些东西。我一直都这么想。什么都没有失去。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走投无路的时候人都想碰碰运气。我做了一个选择,天生俱来的人可能没有办法理解,就像你,苗木,你能想象你自己没有能力的生活吗?那就是我的生活。命中注定人与人不同。有人以前这么跟我说。我想他说的是对的。而这些都是在我得到了能力之后才明白的。距离这种东西,并非是勤奋与拼命就可以消抹的掉的。有的人拼了一生想要一粒金沙,却不知道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座金山。我也是这样。能力于我而言没有坏处。相反,因为它,我得到了可能以前的我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东西。我没有理由去犹豫不决。
现在你还是这么想吗?
…我已经变成了这样,想或者不想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现在
我在之前就想问你了。日向认真地问,那东西对于你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吗?
狛枝看向他。
没有得到,你宁愿以命相搏吗?
...。
你不要不说话。回答我。
…哈。
日向瞪大了眼睛。
哈哈。狛枝凪斗扶住额头,自顾自地大笑,哈哈哈哈哈。
狛枝!
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喂?!笑什么啊?!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听到了啊。瘦高的青年喃喃自语,猛地扣下对方的手反扭到一侧,借力将日向创拽向自己,他微微倾下头,鼻息贴着鼻息,那东西值得吗,他轻声呢喃,声线低不可闻,必须吗,非要不可吗,我之前一路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在你问我之前我就已经问了自己一千一万遍了,这么多遍,我到了现在还是想不出答案。如果你真想要我说,说实话,或许不是吧。它又不是希望。可是它又不是其他的东西——即使我一生不去要求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它是我所在意的。就因为我在意,所以我无法把它排除在外。他用手点了点日向的肩膀,而告诉我那东西的人,就是你啊,始作俑者。
他逆光站着,脸朝下压过头顶的日光灯光,眼里一片死黑,透不进半点情绪,全是无序的疯癫。
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公平,但是我想,你也没有机会反悔了,日向,你是唯一会在乎我这种虫豸的人,就冲这一点,我不能拒绝他人施与的好意,是你自己跟上来的,不是吗?日向创,他凑近他的耳旁,轻生说,我们不会下地狱的,但至少,你得跟着我一起身临绝望,这样我才能保证你活着。
日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狠狠推开了他。反作用力使他自己砰地撞在电梯门上。他靠着那扇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转眼又恢复原状的人,胸腔里是震天的鼓点。
你说这是我自作自受吗?!这关我什么事?!
你真的想要出去吗?
这是当然的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
可以啊。
什么?
你可以在这里杀了我。然后游戏就会终止。直接进入学级裁判。你就可以出去了。而且这里的目击证人一个都没有。你完全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布置。我也可以帮你,怎么样?说不定,你可以一次性杀掉这里所有的人哦。明天你甚至都能离开这座岛了,到外面去继续过你的生活。是不是很好?
狛枝凪斗双手插在大衣口袋,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笑着看他。背后是大面反光的镜子。日向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始终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看见自己的表情在狛枝凪斗的每一句话里动摇,细微地朝着某一个极端靠拢,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多的画面,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将对方致死,他面不改色地伪装所有的证词,他丢失的那些记忆,他看不见的未来和过去的种种。忽地,他咬牙暴起,转身就举起拳头朝门上猛砸。他一拳一拳地砸着,砸到自己疼得咧嘴才清醒过来,然后他徒手掰着门缝,手指向门缝最深处挣扎,指尖几乎都被压得失去了血色,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朝两边撑开双臂,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声音,就是自己脑子里血液涌动沸腾,像几百吨的炸药在他头颅里翻天覆地轰炸。他想打开。快给我打开。该死的给我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冷汗爬上他的背脊。我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的。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要和这个人同死。我什么我无法杀死他。为什么我无法反驳他。为什么我无法反驳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希望啊。有人凑在他耳旁说。
一只手从他的脸侧撑上电梯门,跟着罩上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看看,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你也想要活着,你想要求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就像你在学级裁判上反驳每一个论据,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你为什么不放弃呢,放弃了不就好了吗,救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有什么用,冒着被他们害死的危险为他们辩护有什么用。可你就是这么做了。我是该高兴呢,还是厌恶呢。都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把自己贡献给你。你却连我都杀不了。那你又能杀死谁呢。这样毫无破绽的人为什么一点点的绝望都沾染不上呢。我羡慕你憧憬你,可我无法成为你。既然如此让我拥有你就好了。
日向创没有回头,他听见那个词眼,噩梦一般,无数次地被人提及,如今又是一次。
我爱着这样的希望,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它放开。即便我要把它拖向绝望,那也是因为我想看见它最美的光芒。日向,你不会有事的,或者说,这个时候,这样的你才让我有了无限的期盼。但可惜的是,外面是你的战场,不是这里。把这里完全的交给我吧,连着你自己一起。
他贴着门滑下,一个人头抵着门,凝视视线里模糊的光影。整个电梯像某个怪物的微囊,带着腐蚀东西的味道,要把他吞没。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看见狛枝凪斗倒着的脸。他们在对方的眼里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看到的。互相注视不过是从一个死局撞向另一个死局。狛枝任他看着,然后笑了。他伸手摸了一下日向的眼睑。
别这样看着我啦。
“我要开始玩了哦。”
狛枝凪斗拍了一下手。
灯管在他头顶瞬间炸裂。